文 / 陳鼓應
西洋哲學史上,有三個具有開創性思想的人物,他們便是柏拉圖、洛克 (John Locke, 1632-1704)、尼采,這三人都各開啟了一個新的哲學方向——柏拉圖奠定形上學的基礎、洛克開知識論之先河、尼采則首創生命哲學。
洛克感到以往的哲學家動輒高談宇宙,對於人類認知的能力卻絲毫不加懷疑,於是他強調哲學工作首先應該探究人類理解力的限度和人類知識的可能性。洛克對於人類認知能力作了一番審查工作之後,乃劃定知識的範圍、確定性和證據,使哲學不在認知能力的範圍外徒費精力,洛克的工作替近代知識論開闢了一條廣闊的途徑。
傳統哲學的成就,大抵屬於形上學和知識論系統的建立,但是他們往往忽略了人的內在生命,對於人類本身的問題無所瞭解。正當體系哲學的重壓下,尼采異軍突起,首倡生命哲學,給西洋哲學注入新的血液。
尼采哲學和前人顯得大為不同,他不願因襲前人,因為他看出前人所走的路犯了許多錯誤,最大的錯誤莫過於把一個完整的世界割離為二—— 在具體真實的世界之外,虛構另一個世界,他們更把虛構的世界視為真實,把真實的世界反倒視為虛假。這種二元論的世界觀,始於柏拉圖,柏拉圖把宇宙分為兩個世界——表相世界和理型世界。他以為我們所經驗的現象世界是變動不居、幻滅無常的,它只是個表相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我們既無法發現客觀的實在性,也無法求得永恆的價值,所以柏拉圖認為我們應該運用理性追求一個永恆不變的理型世界。柏拉圖斷言任何經驗事物都是虛假的,唯有它的「理型」才是完美的,他的理型論替西方二元論的宇宙觀奠立了一個牢固的基礎,影響所及,將近兩千年之久。
柏拉圖的兩個世界之說,到了中世紀恰好和希伯來宗教「人間」、「天國」之說相吻合。本來,柏拉圖的哲學就給神學留下一個很大的篇幅,而他的卑視肉體、輕視感情以及否定現實世界,與基督教思想更是一拍即合,無怪乎尼采會稱他為「先基督存在的基督徒」。在這些觀點上,柏拉圖哲學和基督教思想深為尼采所痛惡,尼采熱愛生命、重視創造熱情、肯定人世間的價值,並且視自然世界為唯一真實的世界。所以尼采力破基督教, 同時追溯根源而直擊柏拉圖。
從柏拉圖下達笛卡兒、而至於萊布尼茲 (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 1646-1716),尼采作了一個歷史的透視,他指出他們把一些虛構的抽象觀念視為客觀的實在。尼采還說:
我們和所有柏拉圖學派與萊布尼茲學派在思想方式上最大的不同點便是:我們不相信有所謂永恆的概念、永恆的價值、永恆的形式、永恆的靈魂,而哲學對我們僅意指概念「歷史」的不斷擴展。
以往的哲學家總喜歡談「永恆」、論「絕對」,把一些抽象的觀念鋪排而成一個虛構的世界,把虛構的世界當作「實在界」,而後又把實在界說得極其渺茫、極其怪誕。他們談宇宙論最後總要搬出所謂「造物主」作為自己學說的護符,這一切的思想都是「幻影崇拜症」。
依尼采看來,從柏拉圖到萊布尼茲,歷代的形上學家都犯了幻影崇拜症。萊布尼茲以後,德國出現了一位集大成的人物——康德 (Immanuel Kant, 1724-1804)。這位矮小的教授胸懷大志,他企圖解決哲學上所有的難題,他的成績使一般人認為他是柏拉圖以來最偉大的哲學家。然而尼采對他的評價卻不如一般人那麼高,尼采對於康德的道德哲學批評得很厲害,他認為康德想證明「每個人都是正當的」,這簡直是笑話。 康德把道德律的存在毫無疑問地視為「先驗綜合判斷」,並以為所有理性的人都能認識它。康德把這個道德律作為建立意志的自由、靈魂的不朽、上帝的存在,以及道德世界的秩序之基礎,他肯定「先驗綜合判斷」的可能為一無可置疑的前提,其實他所肯定的前提是很成問題的。依尼采看來,道德律並不具什麼先驗性,它只不過是人為的習俗罷了!
尼采並沒有忽略康德的優點,他稱讚康德的智慧與大勇,並承認他在哲學上具有決定性的貢獻。但是在另一方面,康德頗受尼采的微詞,例如他死守在大學裡、他屈服於政府,並和宗教信仰妥協等等;尤其普遍道德律的存在問題上,尼采的攻擊是很致命的。
在一般人看來,康德無疑是個極偉大的哲學家,但在尼采眼中,他只是個「哲學工作者」。尼采告訴我們,哲學工作者和哲學家本身應有所區別,工作者——包括康德和黑格爾 (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1770-1831)——繼承傳統價值,他們容納過去,形成一個新的形式。但是真正的哲學家是「征服」未來的,他們創造新價值,他們有強烈的責任感關懷人類命運,他們是歷史的主要推動者。
康德的獨創性雖然不如柏拉圖和尼采,但他的組織力卻是驚人的。想不到康德之後, 又能出現一個黑格爾。康德把所有的問題都網羅到他的體系之中,把形上學弄得和蜘蛛網一般;黑格爾認為宇宙的本體就是「絕對理性」,自然乃是理性的表現,他把宇宙的一切事物都納入一個理性的系統之中,因此凡是主觀情意和非理性的存在都受排斥。這個觀點為尼采所極力反對,在他認為,理性固然重要,但是非理性更不可忽視。在現實生活中, 一個人從早到晚絕大部分的行為是受非理性的情意所牽纏,你不時會無因無由地感到憂鬱,或不明不白地感到空虛,你時而意氣昂揚,忽而又垂頭喪氣。情緒的變化是多麼微妙! 多麼難以捉摸! 然而不能因為難以捉摸便置之不理,我們應該體驗回省的功夫,作分析徹查的工作。只有當理性能落實到情意的層面上時,才不會失為浮泛空洞;只有當理性能深入到非理性的層域中時,才不會失為觀念遊戲。在西洋哲學史上,尼采是第一個關心非理性情意的人,並且賦予它以極高的價值。以往的哲學都莫不以理性繩諸萬事萬物, 然而人非機械,他的表現內容不一、形態各殊,如果以一定的理性法則來衡量,則不僅抹殺人的情意部分,同時也貶抑了人的個性。
黑格爾的哲學強調「整體」而忽視「個體」,然而如無個體,何來整體? 個體如果殘缺,怎能有完整的整體? 黑格爾這種浮泛的思想受到尼采和齊克果 (Kierkegaard, 1813- 1855)強力的攻擊,他們都強調個體性 (individuality) 與特異性 (particularity),關心每個人在現實中所發生的特殊問題,重視自我生命真實的感受,反對用理性來固化自我。
傳統的哲學都以理性觀察宇宙、觀照人生,並運用邏輯的推演程序,而建立以理性為思想中心的系統。然而人是一個非邏輯的存在,「存在」常常是違反邏輯的或為非邏輯的,所以無法納入特定的形式中,因而尼采極力反對系統化。在傳統的觀念裡,一個哲學的建立,系統化是必要的條件,這是自古以來成為不爭的事實,但尼采獨排眾議,以為「建造系統是孩子氣的」。首先,他認為人的存在是變動性的、開展性的,而系統則是封閉性的;系統造成之後,就把自己的思想囚住了。
以往的系統哲學家要求確定性 (certainty),但尼采認為渴求確定性是弱者的象徵, 因為強者是愛好不確定與冒險性的。尼采認為宇宙並非確切不移的,思想並非一成不變的,人生乃是一個無限反應的過程,反應是自由自主的表現,如此思想才能不斷地創新。
尼采並不是一個系統的思想家,卻是一個問題的思想家 (a problem-thinker),他和蘇格拉底一樣,無所懼地探索——向思想的禁地上探索。尼采認為,思想便是一種「探險」、一種「征取」。
西洋哲學自尼采之後,體系哲學解體,一切空洞理論都受唾棄。尼采出現之後,將哲學由「非存在」(non-existential) 的架構上,轉向「存在」的進路,他揭示生命的感受, 引起現代心靈無盡的共鳴。
※ 本文為臺灣商務授權刊登之書摘,摘自陳, 鼓應.
(2024). 尼采思想漫遊.
pp.64-71,文章標題由編輯團隊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