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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哲學

什麼,佛教也講邏輯?

立宗的要求與史東內克的斷說理論
本文討論佛教因明學和語意脈絡之間的關係,特別是它對立宗的要求和哲學家史東內克 (Robert Stalnaker) 對於斷說 (assertion) 的看法之間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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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認為佛教是完全關於信仰的宗教,我們也常聽到佛法是不可思議的,勝義諦(這世界終極的真理)是不可言說的,因此會很自然地認為理性思辨在佛教裡不會扮演太重要的角色——假如我們對佛教的印象是停留在一群出家人在打坐唸佛誦經的話。但如 Mark Siderits 所言,佛教的傳統其實是同時重視哲學的論辯與打坐,1。而就筆者閱讀佛教早期著作的經驗,發現佛教經典中充滿了論證,很多時候都在提供理由說明為何某個主張是正確或是錯誤的。

特別的是,佛教有自成體系的邏輯,學界通常用「因明學」(Hetuvidyā; buddhist logic) 來稱呼,但囿於艱澀的文字與術語又似乎無關乎修行,現在也沒有特別受到佛教徒的重視,至少就筆者接觸過的佛教徒而言是如此。對於非佛教徒來說,也許會認為所謂的佛教邏輯應該只關乎佛教自己的教條,和我們在大學教育裡修過的亞里斯多德邏輯或古典邏輯的方法學與精神相去甚遠,大概也不覺有何可讀之處。

然而,因明學並非源自佛教,而是從古印度的正理派(研究邏輯與知識論的學派)發展而來。由於因明學對於當時的印度而言,是追求知識時相當有用的工具,後來也被佛教論師廣為使用,並加以改良成為佛教捍衛其教義的重要方法。例如玄奘就是極為出色的因明學家,據說曾在曲女城大會捍衛大乘教義。有趣的是,中世紀神學家在接觸亞里斯多德邏輯之後,同樣地被其強大的效用所震攝並加以採用,成為論證教義的重要工具。

陳那 (Dignāga,480-540)
陳那 (Dignāga,480-540)
更巧妙的是,現代的西方邏輯學家在接觸因明學後,發現其與亞理斯多德邏輯也有共通之處,也因此因明學常被理解為一種亞里斯多德的三段論。因明學之所以被理解為三段論的原因之一是,它從陳那 (Dignāga,480-540) 之後有了較為簡潔且完整的形式,使得它可以很自然地能被理解成三段論。因此,下一節會稍微介紹一下因明學和三段論的關係。然而,我想要邀請讀者關注的是因明學對於論證的一些要求,試圖指出這些要求和近代邏輯的語意論對脈絡 (Context) 的重視有極為有趣的相似之處。

因此,本文的重點會放在因明學和脈絡之間的關係,特別是它對立宗的要求和史東內克 (Robert Stalnaker) 對於斷說 (assertion) 的看法之間的關係(關於立宗和斷說是什麼請容我稍後再詳細地說明),試圖指出史東內克的有些想法其實已深藏在因明學之中。可惜的是,就我所知,因明學並沒有進一步地發展這些想法。 

因明的三支作法

陳那不僅是唯識學派(大乘佛教兩大思想流派之一)的一大論師,更是因明學發展史上最重要的主角,因為他把因明學之前的論證改良為三支作法,如以下範例所示:

宗: 聲是無常。
因: 所作性故。
喻:

若是所作,見彼無常,譬如瓶等(同喻)。

若是其常,見非所作,如虛空等(異喻)。

如上所示,三支指的是宗、因、喻。是立論者想要成立的論題;是為了成立而給的理由;則是在說明為何會使宗成立。宗又可分為宗有法宗法,宗有法是宗的主詞所提及的事物,宗法是立論者主張宗有法會具有的性質。為了確保宗有法會具有宗法,三支作法中的因提供了理由,去保證宗有法和宗法兩者之間的聯結會成立。所以立因時非常重要,必須滿足特定的條件才是正因,也才能去保證宗有法會具有宗法。

讓我們就以上的範例來簡單地說明為何三支作法會形成一個論證。一個最自然的看法是,立論者提供了所作性這個因,表示聲音都具有所作性這個性質,試圖去論證所有的聲音因此都具有無常這個性質。喻說明了為何聲音都具有所作性能確保所有聲音都是無常的,這是來自於同喻裡所出現的全稱語句,它說所有具有所作性的事物都會是無常的。相信這樣就不難理解,三支作法為何會被學者們以亞里斯多德的三段論來理解,如以下的論證所示:

  • 凡具所作性者,都是無常的。(大前提)
  • 所有的聲者都具有所作性。(小前提)
  • 所以,所有的聲音都是無常的。(結論)

換句話說,宗是一個論證的結論,因和喻則為這個結論提供可以保證它為真的前提。這樣的理解方式看起來是很直覺的,而且把因明論證理解成一個有效的演繹推論,聽起來是皆大歡喜。但這樣的解釋仍受到有些學者的質疑,有人認為陳那的邏輯不宜用三段論來表述,2或甚至認為印度邏輯在本質上就迥異於西方邏輯。3在現代符號邏輯的快速發展之下,我們是否可能有恰當的邏輯系統來精確地刻畫印度邏輯?這是個有趣而值得深入研究的問題,但本文並無意圖對此議題進行更一般性的探討,而是轉向因明學對於立宗的要求。

因明學對於立宗的要求頗耐人尋味,這要求是,宗必須「違他順自」,4意思是,當你要和別人爭辯一件事時,那件事必須是你支持而對方反對的事。所以在因明論證中,宗是立論者支持但論敵反對的主張,但這樣的要求被視為理所當然,似乎沒有進一步地探討為何立宗時要有這樣的要求?然而,當筆者看到因明學對於立宗有這樣的要求時,立即聯想到史東內克一篇非常經典的文章〈斷說 (Assertion)〉,5認為兩者有極為相似之處。接下來,我會簡單介紹一下 Stanaker 對於斷說的看法,接著試圖說服讀者這能幫助我們以一個新的角度去理解因明學的論證目的。

史東內克的斷說理論

史東內克認為我們在斷說一句話時有幾個要點,以下只截取與本文相關的要點並加以闡釋。第一、它要有內容。在哲學上我們通常用命題來代表我們所表達的內容,其最大的特色是這樣的內容有真假可言。我們可以將其大略地理解成這個世界的某個樣貌,由於我們不是全知的,我們對這世界真實的樣貎帶有不確定性,這樣的不確定性在哲學上通常用可能世界這樣的概念來刻畫。如下所示:

                                                                                 圖1.

上圖可以用來代表我對這個世界的知識或信念狀態,出自於自己的無知,我不知道這個世界所有的命題,只能去設想各種可能性,W1, W2, W3, ... 代表著我對這個世界所設想的可能性,各自代表著一個可能世界。裡面有我很確定的命題,例如 A, B, C, ... 這一列的命題,那麼它們在我能設想所有可能世界裡都為真。但有更多的命題是我無法確定的,例如 S, T, U, ... 這一列,那麼它們的真假組合在不同的世界中就會不一樣。

第二,我們在斷說一個命題時,是想要傳達這個世界具有某個特定的樣貎,而這樣的行動總是發生於某個對話情境,而不是在自言自言。也就是說,這個情境包含了一個有某些信念和意圖的言者,和他斷說這命題時所針對的對象,這些對象當然也有自己的信念和意圖。既然言者或聽者都有自己的知識狀態,為了讓這樣的對話能夠成立,兩者要在同一個情境,或史東內克所謂的「脈絡集合 (context set)」下進行。圖1也可以用來代表這樣的脈絡集合,此時 A, B, C, ... 這一列成為對話雙方預設的命題,S, T, U, ... 這一列是與雙方預設的命題相容的命題,也代表著雙方有爭議或不確定的命題。 

第三,斷說的行動會影響而且是意圖去影響脈絡集合,而它如何影響脈絡集合將依賴於它的內容。簡單地說,當我們在進行對話(無論是在爭辯或討論)時,彼此都有自己原本具有的信念——畢竟不太可能兩個人所有的想法都相同,而且彼此想要說服彼此所相信的事情。這樣的情境可以用脈絡集合來刻畫,使得裡面有雙方共同知道或相信的事情,也有彼此不同意或者都不確定的事情。而斷說的主要目的在於「以特定的方式去縮減脈絡集合」(Stalnaker, 1999: 86)。例如,在圖1中,某一方希望透過斷說 S 去讓另一方改變他的信念狀態,從原本不相信或者不確定 S 變成相信 S。這相當是是讓另一方去排除所有 S 為假的可能世界,使得脈絡集合變小,增加雙方所共同預設的命題,而對這個世界有更精確的瞭解。

既然斷說的目的是要去改變脈絡集合,無法改變脈絡或讓對話無法進行下去的語句就不適宜被斷說。因此,史東內克說被斷說的命題「總是在脈絡集合中的某些但不是所有的可能世界中為真」(Stalnaker, 1999: 88),換句話說,就是不要去斷說雙方都相信的事,也不要去斷說雙方都反對的事。因此,我們在談話中不能去斷說已被預設為真(在脈絡集合中的所有可能世界都為真)的命題,因為那不會帶來新的資訊,也就無法達到縮減脈絡集合的目的。我們也不能斷說脈絡中為假(在脈絡中的所有可能世界都為假)的事,因為那會讓整個脈絡集合消失而無法讓對話進行下去。筆者接下來論述,這正是因明學立宗的核心要求。

立宗與脈絡

因明學源自於哲學辯論的方法學,最主要是要去說服論敵接受自己的主張,所以立宗的目的在於悟他(開悟他人)。也因此,所立的宗必須「違他順自」,意思是想要成立的主張是自己同意而對手不同意,不能雙方都同意,也不能雙方都反對,否則就無爭辯的意義。這完全符合史東內克對於斷說的想法,因為只有在雙方對於宗有異議時,才有立宗的必要。換句話說,立宗時一定是立論者與論敵處在一個能去斷說宗的脈絡集合之下。這個脈絡集合包含了立論者和其論敵的知識狀態,有些相同、有些相異,有些彼此都不確定,而宗這個論題必須在脈絡集合中的某些、但不是所有的可能世界中為真。

悟他等於是在改變對話的脈絡集合,使得宗最後能成為雙方所預設的命題。最好的情況當然是立論者能直接透過斷說宗就達到此目的,但通常事情沒這麼簡單。因為就算宗可以被斷說,也不代表立論者斷說了宗後,論敵就會接受。如同一個論證,並不是我斷說了結論,別人就一定會接受。邏輯之所以成為重要的工具就在於,它研究了語句之間的關係後,發現只要某些前提能被對方接受後,他就得接受前提導致的結論。用因明學的術語來說,當論敵接受了立論者所提供的因和喻之後,無可避免地得就得接受宗這個結論。

如同史東內克所言,脈絡集合會透過斷說不斷變動的,立論者在提供因與喻時,可以視為是在斷說因與喻去改變脈絡集合(關於因和喻所牽涉到的細節,無法在本文再更進一地交代,筆者希望將來還有機會再另撰一文詳細討論)。當論敵接受這些斷說後,他的知識狀態會不斷地跟著變動,而經過這樣的變動後,最後的脈絡集合會變成宗全部為真的世界。讀者可以試著設想,當一個脈絡集合裡的命題都預設了所有聲音都具有所作性,及所有具有所作性的事物都是無常的之後,是不是也不得不接受所有的聲音都是無常的

史東內克的斷說理論影響這麼巨大的原因之一是,這不僅提供許多人從脈絡的角度去重新理解語意,也提供了一個新的角度去看待邏輯論證。他自己也提出一個重新去看待論證的方式——合理的推論 (reasonable inference):6

一個從一組斷說或假定(前提),到一句斷說或假言斷說(結論)的推論是合理的就是,在前提可以恰當地被斷說或預設的每個脈絡中,任何人在接受其前提時,他自己不可能不去接受其結論。(Stalnaker, 1975: 271)

也就是說,從史東內克對斷說的觀點去思考立宗的要求,不僅揭示了因明學關心的是論敵的知識狀態,也讓我們重新思考因明論證的本質。總之,從脈絡的觀點來看,宗是在一個立論者支持、論敵反對的論題,但斷說理論說明這樣的辯論如何可能。本文的解讀是,透過立論者提供因和喻而被論敵接受後,脈絡集合會被一步步地改變,也就是,論敵的知識狀態會被立論者改變。最後,由於宗這個論題會在整個脈絡集合中為真,論敵就不得不接受它,因此,立論者就能達到悟他的目的。

結語

史東內克的斷說理論讓許多人開始重新思考語句的意義和脈絡的關係,促成了後來動態語意學 (dynamic semantics) 的發展,使得邏輯對於語句的角色與意義有了不同的思考角度。然而,這樣的想法其實深藏在因明學之中,可惜的是,雖然有些學者已認為因明學不同於之前以真值條件或命題為主的邏輯,但從來沒有將其挖掘出來並系統性地發展;反而只是在一直強調因明學和西方邏輯的不同之處。筆者則更傾向於尋求它們的共通之處,以及彼此能否為彼此的發展提供實質的幫助;至少在脈絡的看法上,這樣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不學無術的哲學家,另外喜歡吉他、咖啡和運動。人生的目標是具有哲學家的腦袋、運動員的體格、藝術家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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