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教是人民的鴉片」這句出自馬克思〈《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的名言,讓很多人印象深刻,並由此推論出馬克思是無神論者、馬克思主義是無神論。然而,這麼做卻很難解釋,為什麼一直以來有這麼多宗教運動和宗教思潮皆從馬克思主義獲得靈感:拉丁美洲的解放神學、日治台灣時期林秋梧的「解放佛學」等。因此,本文的目的在於梳理馬克思宗教批判的脈絡。
青年黑格爾學派的宗教批判
學者麥克列蘭 (David McLellan) 指出,彼時德意志的思想環境受黑格爾哲學所主導,而黑格爾的目標是「使宗教與哲學彼此和解」。因此,黑格爾學派關懷的重點便在於宗教與哲學之間的關係。然而,黑格爾的後繼者又能以其對宗教的看法(或對福音書的詮釋)分為三派:完全拒絕福音書的左派/青年黑格爾學派、部分否定福音書的中間派,以及擁抱福音書的右派/老年黑格爾學派。
老年黑格爾學派主張的是黑格爾晚年在《法哲學原理》中所說的「凡是合理之物皆符合現實,凡是現實之物皆是合理的」,因此對現況少有怨言,甚至持肯定態度;然而,青年黑格爾學派重視的則是黑格爾青年時期的著作(如《精神現象學》),並試圖讓哲學擺脫宗教的縈繞。以麥克列蘭的說法便是:
黑格爾把宗教視為哲學的序幕,而[青年黑格爾學派]則透過否定一切超自然啟示的可能,將黑格爾的宗教觀推得更為澈底。
此時的馬克思與青年黑格爾學派交集甚多,因此也受到青年黑格爾學派很大的影響,而其中影響他最為深遠的,當屬費爾巴哈。費爾巴哈曾在一八二四至二六年跟著黑格爾學習、浸淫於其邏輯學與美學講座,對黑格爾哲學有相當深刻的認識。然而,在數年後,他卻開始全面批判黑格爾的哲學,而他對(基督)宗教所提出的批判更是深深地影響了馬克思。
宗教何以變得冷漠?我們以中世紀為例。在中世紀,歐洲大多數人的生活核心是宗教,而宗教應當改善人的內外在生命。然而,彼時教會內部卻不停誕生許多醜聞:亞歷山大六世的性醜聞、販賣可以免於煉獄之刑的贖罪券等。正是因為宗教脫離了宗教,才催生了後來的宗教改革。
另一個矛盾,則是在人的本質與宗教之間。費爾巴哈認為,宗教雖是人類創造的東西,但人類卻將自己的本質投射至宗教之中,因而不停地追尋自己創造出來的「本質」,忘了人所追尋的其實就是人,就是自己。費爾巴哈因而說道:
人在自身之中找尋自己的本質之前,便早就將自己本質的存有置換至自身之外。人自己的存有首先作為另一種存有,進而成為人思考的對象。[⋯⋯]人作為另一個人而成為自己的對象。
換句話說,人若是先將人的本質投射至宗教之中,再去追尋人的本質,那麼,人追尋的與其說是人的本質,毋寧說是人預先構想出來的人的本質。換句話說,宗教是人構想出來的東西,但人卻在人構想出來的東西之中探問「人」的本質。在費爾巴哈看來,這結果便不免使得人脫離自己並成為「人思考的對象」。
馬克思對青年黑格爾學派的批判
前文提及,費爾巴哈對馬克思的影響甚遠,而這點在馬克思的宗教批判中再明顯不過。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中指出,黑格爾將宗教(或神學)化作一切,並讓人在宗教中追尋其種種渴望,但卻沒意識到宗教有其物質基礎與根源。
在馬克思看來,是「人創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創造人。」 創造的源頭在人身上,因此,人若在宗教之中追尋「人」,無異於放棄創造的能力,將其獨立至另一個對象上。馬克思如此說道:
一個人,如果曾在天國的幻想現實性中尋找超人,而找到的只是他自身的反映,他就再也不想在他正在尋找和應當尋找自己的真正現實性的地方,只去尋找他自身的假象,只去尋找非人了。
然而,人並非毫無緣由地創造宗教。再沿著馬克思的文本讀下去,便會發現他認為宗教是用以撫慰人世間的苦難所創造出來的東西:
宗教裡的苦難既是現實的苦難的表現,又是對這種現實的苦難的抗議。宗教是被壓迫生靈的嘆息,是無情世界的情感,正像它是無精神活力的制度的精神一樣。宗教是人民的鴉片。
換言之,即便宗教與現實世界相互牴觸,即便宗教沒有其物質基礎,但宗教的誕生是有其物質條件的:正是因為苦難猖獗於現實世界,在這處境中的人感受到諸種不適才創造了宗教來當「鴉片」使用。
世間的諸多苦難驅使人創造宗教,而宗教的目的並非減輕壓迫,而是減緩壓迫所帶來的效果(痛苦),這也正是鴉片的功能:不能治病但能緩和病痛帶來的不適。然而,在創立宗教之後,人卻把理想全都投注於那個僅存在於彼岸的世界,並以人創造出來的東西來規範人。這樣一來,人越是在宗教中追尋人的本質,就不免離人的本質越遠、變得更加「非人」。
人若要在現實中獲得解放,就必須先將人從宗教中解放。而從宗教解放的第一步,就是正視現實的苦難、不將其投射至宗教世界。換言之,批判的對象與其說是宗教,毋寧說是製造出苦難、進而製造出宗教的現實世界中的種種制度。馬克思因而寫道:
於是,對天國的批判變成對塵世的批判,對宗教的批判變成對法的批判,對神學的批判變成對政治的批判。
對宗教的批判,即了解到宗教源自現實生活的苦難;在完成對宗教的批判之後,矛頭便得以轉向製造出苦難的法與政治。對法與政治的批判該從何著手?馬克思說道,彼時的日耳曼法哲學與國家哲學「在黑格爾的著作中得到了最系統、最豐富和最終的表述」。因此,馬克思藉由批判黑格爾這種「現實仍是彼岸世界」且「抽象而不切實際的思維」,來批判與現實脫節的日耳曼國家學說。
澈底的批判
至此,我們知道,馬克思對宗教的批判主要在於:因為現實世界使人遭受種種苦難,宗教才在「表現」苦難的同時,又「抗議」苦難;然而,人卻在宗教之中與自己疏離,追尋人想像出來的、不屬於自己的「本質」。筆者認為,這裡的重點在於「因為」。
宗教源自現實的苦難,因此,如果只是單純禁止或強硬地廢除宗教,那充其量只是治標不治本。換句話說,因為有現實的苦難,人民才在宗教中尋求「鴉片」止痛。馬克思如此說道:
因此,反宗教的鬥爭間接地就是反對以宗教為精神撫慰的那個世界的鬥爭。
由此我們不難看出,馬克思的宗教批判是「澈底的批判」。而「所謂澈底」,馬克思說道,「就是抓住事物的根本。」「澈底」的英文是 radical,德文是 radikal,皆源自拉丁文 radix,亦即「根」。換句話說,對馬克思而言,批判必須從根本做起:宗教的根本是現實的苦難,「而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
這也是為什麼即便馬克思受費爾巴哈影響甚遠,仍在與恩格斯合寫的《德意志意識型態》中指責費爾巴哈和青年黑格爾學派的批判不夠澈底,僅「侷限於對宗教觀念的批判」。如前所述,對天國、宗教、神學的批判完成之後,應更進一步拓展到對「塵世」、法律以及政治層面,也就是將批判全面延伸至現實層面。之所以如此,主要在於這種「虛假觀念」不僅存在於宗教與人的關係之中,更存在於所有人自己造出但反受其支配的概念裡。馬恩兩人說道:
迄今為止人們總是為自己造出關於自己本身、關於自己是何物或應當成為何物的種種虛假觀念。他們按照自己關於神、關於標準人等等觀念來建立自己的關係。他們頭腦的產物不受他們支配。他們這些創造者屈從於自己的創造物。
小結
即便在現有的文獻中,我們能找到馬克思認為共產主義應是無神論的證明(如馬克思的讀書筆記《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便有大量篇幅論述兩者的關聯),但仔細閱讀馬克思的文本便不難發現,「宗教是人民的鴉片」並不是打著無神論口號消除宗教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宗教源於現實的苦難,因此,若要消除宗教與其「副作用」(人與自身疏離),就必須著手處理製造出現實苦難的現存秩序。
筆者認為,這也是為什麼拉丁美洲的解放神學傳統中,有許多神父與基督宗教信徒提槍上陣打游擊戰,以及佛教徒林秋梧以馬克思主義為武器批判彼時的社會環境:他們要求的,是以實踐的方式解決現實的苦難。換言之,如果粗糙地主張馬克思的宗教批判就等於要廢除一切宗教而不改變現存秩序,那恐怕是相當粗心的讀者才會犯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