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異於禽獸,在於他是會感到無聊的生物。……和純粹的時間流逝四顧茫然的邂逅,我們就稱之為無聊。
——Rüdiger Safraski
生活在大都會區,到鄉下旅行時最容易抱怨的一點,應該是當地的大眾交通系統吧?以台南為例,相較於台北市四通八達且班次頻繁的捷運或公車,台南的運輸系統可用「貧乏」來形容也不為過。比如今天你想從市區到奇美博物館,如果不搭乘電聯車到保安站後步行的話,你可能得花上至少半小時等待 5 號公車,更別說是那些非市區、得以小時為區間的鄉間公車了。
在〈你的無聊是誰製造的?〉文章裡,我在結論提到:人類總是想找點事情做,但最後仍是以無聊作結。從此處延伸,無聊似乎跟等待有關,也似乎和做的事情有關,但真的是這樣嗎?有沒有辦法對無聊進行更加深入的分析呢?也許你會驚訝,對海德格而言,無聊竟然是哲學思索的開始!他到底從哪邊得到此結論,又如何從此結論繼續思考無聊?這一次的文章,就讓我們跟著國分功一郎的腳步,看看海德格是如何思考「無聊」的問題吧。
哲學的根本情緒
在海德格所著的《存有與時間》中,他討論到「不安」的情緒如何在人類存在中蔓延,而《形上學導論》雖然討論的議題是「哲學是什麼?」,但在之中卻有不少關於另一種情緒:「無聊」的論述。國分功一郎在《閒暇與無聊》中對海德格的哲學思考進行一連串的考察,他提到了海德格的哲學重視著人類的「根本情緒」 ,而根本情緒便是「無聊」。整理如下:
「無聊」的形式
即便我們能夠感受到無聊,但追根究柢,它到底是什麼?關於這個我們知道,卻又講不清楚說不明白的什麼,海德格是這麼說的:
會有不知道此種無聊的人存在嗎?——即便如此,這種誰都知道的事物的原貌是什麼,又有誰可以單刀直入、斬釘截鐵地說清楚?
無聊如此曖昧不清,很容易產生你我雖然討論「無聊」,到後面才發現兩邊的認知大不相同的情況(換言之,雞同鴨講)。海德格認為,先提出兩種比較常見的無聊有助於後續討論:
(1) 因為某種事物而讓人感到無聊。
(2) 在面臨某些狀況時感到無聊。
海德格把前者稱作無聊的第一形式,而後者為無聊的第二形式。這兩者的差異在於第一形式的無聊是被動的;存在著某樣無聊的東西,讓人產生了無聊的情緒。相較於此,第二形式的無聊並非特定的事物導致,而是當人主動處在某些情況時,被無聊慢慢包圍,但卻搞不清楚為什麼會如此的情況。以下以海德格所舉的例子分別討論。
無聊的第一形式
還記得文章一開始的例子嗎?當我們在等待時,我們總是想找點事情做,因為大部分的等待是無聊的。在海德格的例子中以等待火車為例,但在描述中更凸顯出了當事人的厭煩:
…例如,我們在偏鄉的地方鐵路支線上,坐在某個無趣的車站裡。下一班列車要四小時以後才會來。這個地區也沒什麼特別的吸引力。其實背包裡還有一本書-那麼,要看書嗎?不,好像沒那種心情。那還是要來思考什麼大道理大問題?嗯,好像也不是那種氣氛。讀一下列車時刻表、詳細看一下從這個車站到其他地區的距離一覽表,但這些地區的狀況也完全搞不清楚。看看錶,終於剛過了十五分鐘。那麼到街上看看吧。我們只是為了要找點事做,走過去又走回來。離上次看錶的時間剛好又過了五分鐘。走過去又走回來也讓人厭倦了,這回坐在石頭上在地上畫各種圖案。再回過神來,又不自主看錶,好不容易過了半小時——大概就是這樣的過程。
在火車到達之前,例子中的主角(也許是海德格本身?)有四個小時的空檔,也因此他做了許多事情來避免無聊。我們要先釐清的一點,是等待並不必然帶著無聊,比如你和喜歡的對象第一次約會時,等待對方到來的情緒可能更多是緊張和興奮,又或者要和別人談判時,你的時間多半在醞釀你的憤怒或者不安。然而,像車站例子中的等待,便被海德格看成是無聊的第一形式;他認為在等待之中,有什麼東西把我們「拖入」了無聊中。自然我們需要問,無聊在哪裡出現?會陷入無聊,是在這個例子中的什麼東西所引發呢?功一郎的說法是,這和「理想時間」有關係,而理想時間如何引發無聊,則來自我們生活中的「絆腳石」所導致的「空虛放置」。
體驗到時間的遲緩,甚至是時間的停滯,變成了例子中的「絆腳石」,讓我們無法立刻得到期待中的事物,就如同例子中的車站,沒有回應我們的期待,卻把我們丟到跟期待毫無關係的環境當中;環境裡有站牌、石頭、書本、樹木和更多的東西,就是沒有火車。這便是「空虛放置」,並不是什麼都沒有,而是這些物品沒辦法成為我們的聽眾。
無聊的第一形式在這邊得到了結論:讓我們無聊的真正原因,是來自我們的期待,和所期待的事物之間的時間落差,落差產生了絆腳石,導致我們被空虛放置。
無聊的第二形式
海德格的分析並未就此結束;隨著他的思路走下去,他認為第一形式可以發展成更深層的無聊第二形式。在第一形式中,我們可以明確發現有某種東西讓我們感到無聊,但第二形式最大的不同點,在於明明處在非等待、甚至是自己期待的環境中,無聊仍然在不知不覺產生。海德格的例子如下:
…我們傍晚被招待到某處。說是這樣說,但也不是非得去不可。但是我們一整天都很緊張,到了傍晚時也有空,因為這樣所以就去吧。在該處端出了如同往常慣例的晚餐,大家圍著餐桌進行如同往常慣例的交談。食物也不是每一道都十分美味、談話相當有趣。吃完飯以後,跟平常差不多的感覺大家愉快地坐在一起,大概會聽聽音樂、一同談笑。很有趣、很愉快。差不多到了該離開的時間,婦人們像是要確認聚會真的很棒,說了好幾次「今天真的很開心」。不僅是在告別的時候如此,連下了樓出到門外,只剩下我們自己的時候,還是如此重複說著。正是如此。非常棒,很開心。在今晚的款待之中,無聊什麼的完全找不到蹤跡。交談對話、人們、場地,都不無聊。因此心滿意足地回家了。回到家以後,稍微看一下在傍晚因為聚會被打斷的工作,為明天的工作立下大概的計畫與目標-就在此時我發現了。我今晚在參加招待聚會時,真的好無聊。
和親朋好友聚會玩樂的情況對大多數人來講並不陌生,比如拿前陣子,不知何時成為慣例的中秋節烤肉活動說明如何呢?參與者有人調味,有人拿著啤酒喝,有人負責端上盤子的食物,讓你一份又一份吃進肚子裡,接著看看煙火,拿起手機拍攝,這應該是充滿樂趣的事情吧。但當你回想時,會不會有其中的某些時候,你覺得無趣了?就像聊天聊到某個程度後突然靜了下來,每個人把焦點移轉到自己窄小的手機螢幕上那樣,因為開始無聊了。到底哪裡出了問題?難道無聊是來自自己嗎?
功一郎認為這兩者在第二形式的確存在,但卻和第一形式不相同,因為第二形式的空虛放置是逐漸成長而來。請再次回想中秋節烤肉,當時你正在做什麼呢?不管是什麼事情,你總是順著「中秋烤肉」的情境打轉,配合著氣氛和其他人在其中隨波逐流。因為隨波逐流,慢慢地你再也不會追求其他東西,慢慢地,無所謂。結論是,我們自己把自己丟入了空虛放置當中;空虛的不是外在的事物,而是自己。那絆腳石呢?在消遣活動中的時間並不像等火車那樣遲緩;時間在自己的無所謂之中流逝,看起來並沒有對我們造成任何困擾。但仔細一想,時間雖然沒有造成困擾,但我們卻無法從時間當中脫離,時間在本質上綑綁著我們,時間本質上成為了我們的絆腳石。
無聊的最終形式
在之前的討論,我們看到了兩種形式的無聊;第一形式的無聊由外部產生,而第二形式的無聊由內部產生,無聊和消遣彼此交錯出現,也因此海德格認為此為較深層的無聊。但其實,還有一種更深層的無聊是前兩者都無法達到的深淵,又被他稱做無聊的第三形式:
……我們將前述的無聊的兩種形式,用以下方式加以命名時,便綁定了其性格。……那麼對此種第三形式的深刻無聊又為何?對此我們應該如何加以命名?……沒來由的無聊,我們如此稱呼的狀況;亦或更適切的說法,當我們默默地知其存在的狀況,此種深刻的無聊使人感到無聊。
對海德格而言,第三形式的無聊便是沒來由地無聊,和人、事、時、地、物完全沒有關聯,完全沒有辦法給出具體例子(相對於其他形式),發自內心深處的聲音。我們被強迫傾聽聲音的當下,同時把自己放置到空虛當中,外在的一切都無關緊要時,因為自己的孤立無援,在「一無所餘的完全廣域」中容不下任何的可能性,自己成為了自己的絆腳石。
怎麼說呢?當我們聽見發自內心的無聊,我們想要擺脫此種狀態,但卻沒有辦法,只好透過各種忙碌忽略無聊,對其視而不見。第一形式的無聊,最好的體現並非等待公車,而是工作。我們想要時間依照自己的方式進行,更確切地說,我們不想失去時間;當把自身的時間投入在工作中,人類才有辦法忽略深刻的無聊——透過成為奴隸,讓忙碌充滿自己,逃脫了第三形式,卻進入了第一形式。
第二形式呢?從上面的分析,我們得到了第二形式的對象是消遣。消遣(或者娛樂)的目的,其實是讓自己不無聊,當我們繼續追問無聊怎麼來的,就又回到了第三形式中,那發自內心的呼救了:因為我們無法面對深刻的無聊,故我們製造了各種消遣,但在消遣當中,深刻的無聊卻又從自身竄出。
可能性的動物
在斷斷續續書寫此篇文章時,我一開始從對海德格論述的厭煩,到對海德格面對自己處境(面對無聊)的無奈感同身受。人生不就是這樣嗎?為什麼我們要讓各種活動充滿自己的生活,一說是我們想要過得有意義,但這個意義究竟是什麼呢?有時候我們以工作包裝,有時候我們沉浸在娛樂,把這個意義和無聊放在一起,我發現到這也許是一體兩面的事物:無聊,是意義的缺失。
我們聽到內心深刻的無聊,想要找些事情做,想要透過意義,讓自己不無聊。說到底,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吧?想要為每一件事情找解釋,想要為每一件事物找意義。以為找到意義了,但在某一個時刻卻發現沒有意義時,一股厭煩感便油然而生,「意義的缺失」以無聊呈現,最後又以無聊作結。
回到海德格,許多解決無聊的方式治標卻不治本,比如睡覺,比如換件事情做,又或者全心投入在工作中,這不就是他在書中所述,兩種形式的無聊嗎?為了忽略最深刻的無聊,要嘛我們把自己投入到工作中,感受到了第一形式的無聊,要嘛我們把自己投入到消遣當中,感受到了第二形式的無聊。但,這真的是壞事嗎?
綜上所述,我認為無聊和我們的關係是這樣的:
無聊,是意義的缺失。因為無聊,想要找尋意義,所以我們「下決斷」;我們行動。這就是人。
最後的最後,我們以海德格的說法來做結吧:
……所謂在世存有(dasein)的自由,僅存在於在世存有讓自己自由的過程中。但是,在世存有讓自己自由這件事,每次只會發生在在世存有面對自己本身、下決斷的時候;意即,只有在在世存有為了做為在世存有的自己,而將自己打開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