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一定要呈現「美」的性質嗎?
當杜象 (Marcel Duchamp) 的《噴泉》(Fountain) 出現之後,相信很多人都會納悶《噴泉》這件藝術品跟市售的小便斗到底有什麼差別,以致於在藝術空間展覽的那個「小便斗」是藝術品,但擺放在市場的那些小便斗卻不是藝術品。關於這個問題,當代哲學家丹托 (Arthur C. Danto) 提供了一個有趣的答案。
在此之前,先讓我們了解一下「藝術」與「美」的關係。在進入現代藝術之前(如在文藝復興時期),藝術必須具有美的性質,探討「藝術是什麼」與探討「美是什麼」可說是沒有太大的區分。無論是《蒙娜麗莎》,還是《大衛像》,都呈現了外在形式的美感,只是美的表現不同而已,前者呈現了「金字塔結構」(從頭到腰部的上半身呈現金字塔的構圖),後者再現了古希臘對人體的美感觀念。
然而,《噴泉》的問世挑戰了傳統的藝術觀念——不具有任何美感的「小便斗」竟然搖身成為藝術品。如果說,「美」不再成為「藝術」的必要條件,那麼藝術到底是什麼呢?
什麼是「藝術終結」?
當我們無法從外觀上來辨別到底什麼是藝術品的時候,意味著無法從藝術品的外顯性質(包括材質、顏色、大小、形狀、構圖等等)來探討什麼是藝術。然而,美或美感卻必須依附在外顯性質上,也就是說該物品的美與不美已不足以讓我們判斷什麼是藝術。於是,有人提出了「藝術終結」的概念。所謂的「藝術終結」,至少有三種意思 。
第二種意思是古斯德 (Donald Kuspit) 在其著作《藝術終結》(The End of Art)所說的,藝術已經失去了審美的價值。也因為如此,藝術不再對人有重要的用處。《噴泉》的出現,讓藝術從嚴肅墮落到平凡,藝術品跟日常用品已經沒有什麼兩樣。古斯德把藝術終結之後的藝術稱為「後藝術」,如偶發藝術 (happening art)、概念藝術 (concept art)。古斯德認為藝術之美,帶給人一種個性、自主性和批判的自由,一旦失去審美價值,藝術品也就喪失了這些價值。
為什麼藝術之美能夠帶給我們這些價值呢?古斯德沒有很明確的說明,但是梁光耀卻認為盧卡奇 (György Lukács) 的藝術觀,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古斯德所說的審美價值。盧卡奇認為,當我們在欣賞藝術的時候,需要專注其中,此時的感官會變得比平常敏銳,進而帶給我們愉悅、讓情感可以淨化。相反的,資本社會的工具理性卻壓抑了我們的情感,使我們的感官鈍化,對生活一切無感。欣賞藝術可以讓我們成為更完整的人,甚至可以讓我們恢復感官的獨立性,覺察到資本社會的剝削和壓抑。
第三種意思是丹托的「藝術史終結」,也是本文要探討的重點。依據丹托,藝術終結並不是說終結之後就不再有藝術的存在,更不是說藝術不再具有價值,而是指藝術史的發展已經結束了。藝術史的發展,意味著人類歷史在不同時期表現出不同的藝術形式,每個時期出現的藝術品和藝術理論都具有重要的意義。然而,當藝術發展到某個階段時,特別是當我們無法從外顯性質來判別藝術品和日常用品的區別時,也意味著藝術發展的終結。藝術終結並不意味著藝術無法有各種不同的形式,只是不再進步而已。必須注意的是,丹托所說的「藝術」主要是指視覺藝術(包括繪畫、雕塑)。
藝術史是藝術被哲學壓抑的歷史
到了康德 (Immanuel Kant),康德的美學主張「無目的之合目的性」,也就是說美不具有實用性的價值。這美學觀影響到後來的藝術觀念,許多美學理論都企圖把藝術排除在生活的實用性、認知性之外。
比康德更晚期的黑格爾 (Friedrich Hegel),則主張哲學取代藝術。黑格爾有名的《精神現象學》提出了各種「精神」的發展,其中最高階段的稱為「絕對精神」。在「絕對精神」的階段裡,藝術、宗教和哲學是三種認識絕對精神的不同形式,藝術是感性形象的形式、宗教是啟發的形式,而哲學則是概念思考的形式。然而,黑格爾卻認為,當意識越接近絕對精神時,藝術就會被哲學取代,換句話說,藝術只是過渡到哲學的階段而已。
藝術終結的意義
丹托強調,藝術的發展有其認知的目的,其目的是為了讓世人認識藝術的本質是什麼,但一旦藝術終結之後,意味著藝術已經不能完成這個任務,而必須交由哲學來回答這個問題,怎麼說呢?依據丹托,要區別杜象的《噴泉》與日常生活的小便斗,或者要區別沃荷 (Andy Warhol) 的《布瑞洛盒》跟一般日常布瑞洛盒子,關鍵在於「藝術理論」。丹托所說的藝術理論,包括不同藝術史脈絡下的相關理論、文化背景。也就是說,作品與歷史、文化、理論的脈絡關係是界定一個藝術品的關鍵。而要清楚這些脈絡關係,則有待藝術或理論的「詮釋」。
對丹托來說,不可分辨的藝術出現之後,藝術作品本身已經無法自我界定了,因為藝術的各種可能性已經窮盡,藝術自身無法再發展出新的風格來界定藝術是什麼。當藝術無法回答藝術的本質是什麼的時候,藝術史就停止發展,也就是藝術終結。丹托認為,在藝術終結之前,藝術的發展是依據新風格的出現來否定舊有風格所界定的藝術。藝術終結之後,即使會有新的形式或風格的藝術出現,也只是過去已經存在的形式或風格的重新組合而已。這時候,要回答藝術的本質是什麼的問題則惟有哲學才能完成這任務。
在丹托看來,探討藝術的本質的工作交給哲學處理,對藝術創作來說是一件好事情,這代表藝術從此自哲學中解放。藝術創作不用依循特定方向來發展,不需要背負自我界定的包袱,甚至可以不用哲學理論的引導而獲得徹底的自由。也惟有如此,未來的藝術才會多元豐富,不再侷限任何特定的風格或形式,而是邁向「多元主義」的發展。
藝術終結之後,是否就能對藝術下一個本質定義?
丹托主張,藝術有其本質,藝術的本質並不是由藝術品的外顯性質來決定的,而是非外顯性質來決定的。因此,探問「藝術的本質是什麼?」是進行關於藝術概念的分析。關於藝術是什麼的問題上,他是本質主義的立場,而在人類歷史出現的藝術問題上,他採取的是歷史主義的立場。即使他主張藝術有本質的定義,但是他卻認為每個時期出現的藝術和藝術理論都非常重要,因此,必須要等到藝術終結之後(藝術不再進步之後),才能真正給藝術下一個本質的定義。
丹托其實並沒有很明確地為藝術下一個本質的定義,但是他在《藝術終結之後》提出了藝術定義的兩個必要條件:「有關某東西」 (about something) 和「體現其意義」(to embody its meaning)。前者是指「有主題」,而後者則是指「對主題表達某些看法」。然而,卡羅爾(Noël Carroll) 在 "Essence, Expression, and History: Arthur Danto's Philosophy of Art" 一文卻梳理了丹托對藝術定義的 5 個必要條件,當我們宣稱某物是藝術時,該物必須符合以下條件:
-
有一個主題
-
對於該主題展示出一種觀點或態度(也可以說該物有一種風格)
-
使用了某種修辭學的省略(通常是隱喻式的省略,原文是 "generally metaphorical ellipsis")
-
省略的地方邀請觀眾參與填補(邀請觀眾對該物進行詮釋)
-
作品的詮釋需要藝術史的脈絡(脈絡通常是指歷史出現的理論背景)
然而,丹托對藝術的定義卻也會遇到一些難題。首先,丹托認為,理論詮釋是構成藝術的要件之一,但丹托又認為對於藝術的詮釋有兩種依據,一種是作者意圖,另一種則是藝術史背景相關的藝術理論。當這兩種詮釋出現衝突的時候,即作者和藝評家依據藝術理論來詮釋該作品的想法出現不一致的衝突時,應該以哪個詮釋為依據呢?
另外,對丹托來說,理論的脈絡非常重要,那是區別藝術品和日常用品的關鍵,但他又認為藝術定義必須涵蓋歷史上所有的藝術,包括藝術理論出現之前的洞穴壁畫、祭祀偶像等,但這些之所以是藝術卻完全不依賴理論(當時歷史還沒有出現相關的藝術理論)。因此使得他對藝術的定義面臨了很大的挑戰。
藝術的非本質定義
關於這一點,梁光耀提出,區別像《布瑞洛盒》與日常用品最大的不同在於前者有「帶來反思」的特性,而後者沒有。當然,他也指出,所謂「帶來反思」,也必須有辦法區分藝術的「帶來反思」和哲學的「帶來反思」,因此他又加多了一個條件:「帶來反思」必須是受到藝術史的脈絡所限制。
丹托認為,每個時代對於「藝術是什麼」的理論都非常重要,在藝術的發展史中,其中出現了三種重要的理論:「再現論」(主張藝術是對真實的再現)、「表現論」(主張藝術是表現創作者的內在情感)以及「形式論」(主張藝術是來自媒介性質的純粹性和獨特性)。
從古希臘到文藝復興,「再現論」可以說是扮演了主導的角色,然而「再現論」卻無法解釋梵谷的藝術,因為,梵谷的畫不是要再現什麼真實,而是要表現自己的情感。除了「表現論」,後來還發展出對現代藝術影響甚大的「形式論」。隨著藝術的發展,出現了普普藝術 (pop art)、極簡藝術 (minimal art)、概念藝術、行為藝術、大地藝術、裝置藝術等,「形式論」也面臨重大的挑戰。
在這個意義下,若藝術終結之後,對藝術的定義的工作是交由哲學來處理,而藝術的定義又必須涵蓋過去的藝術而不會出現丹托遇到的難題。梁光耀認為,藝術終結之後,我們依然無法真正為藝術下一個本質的定義,但是卻可以下一個「非本質的定義」:
藝術品是一種人造物,它或是再現真實,或是表現情感,或是形式的構成,或是帶來反思,而且它的藝術性是受藝術史的背景或脈絡所制約的。
之所以是「非本質的定義」,在於梁氏用了「或」的選言式表達,也就是說除了要符合「人造物」以及「藝術性是受藝術史的背景或脈絡所制約的」條件之外,在其他的選言條件中,只要符合其中一個條件,就是藝術。
敏銳的讀者可能發現,梁光耀出現了循環定義的問題。簡單來說,循環定義是指用了待被定義的詞彙本身來定義該詞彙。梁光耀需要對「藝術」下一個定義,但是他的定義語句中卻出現了待被定義的「藝術」。然而,他認為一般循環定義的問題是不提供任何訊息,但他的循環定義卻是有提供訊息的,因此是一個好的、應該被接受的循環定義。
小結
自古以來,探討「藝術是什麼」向來都是藝術哲學的重要問題。即便藝術終結之後,我們似乎也不容易為藝術找到一個本質的定義。梁光耀對藝術的定義,雖然不一定是最好的,但至少解決了丹托所面臨的問題,甚至也能夠解釋很多現代藝術品為什麼是藝術,更重要的是,能夠啟發我們進一步去思考藝術到底是什麼。當中問題,仍值得好好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