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文明不斷進步的「大應許」為何落空? | 哲學新媒體
來稿

文明不斷進步的「大應許」為何落空?

《擁有還是存在?》書摘
我們所處的工業時代是一場空前的社會實驗,其試圖回答的問題是:作為一種有別於幸福和喜樂等主動情感的被動情感,快樂是不是對人類生命難題的一個令人滿意的解答?史上第一次,衝動的滿足不再是少數人的特權,社會有半數以上的人口都能企及。這項實驗已對上述問題給出了否定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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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文 / 佛洛姆 (Erich Fromm)

幻想的破滅

擁有還是存在?
擁有還是存在?
自工業時代伊始,一代代人將希望和信念建立在「無止境的進步」這種「大應許」(The Great Promise) 的基礎之上。他們相信人必將征服自然,物資會變得無比豐盈,最多數的人會得到最大的幸福,個人自由會不受限制。我們的文明固然是始於人類開始積極控制自然之時,但一直到工業時代來臨之前,這種控制都是非常有限的。隨著工業技術的不斷進步,機械能 (mechanical energy) 和核能代替了畜力和人力,電腦代替了人腦,讓我們感覺自己正在邁向無止境生產的境界(也因此是無止境消費的境界),感覺技術讓我們無所不能,科學讓我們無所不知。我們正在變成神,有能力創造第二個世界,自然界只是我們用來創造新事物的材料。

男人和越來越多的女人感受到一種新的自由。他們成為自己生活的主人:社會階級的束縛已然打破,可以隨心所欲了,至少他們感覺上是如此。儘管這樣的情況僅適用於社會的上層階級和中層階級,但他們的成就可以讓其他人相信,只要工業化保持步伐,新的自由最終將惠及社會的每個成員。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原來的目標是建立新的社會和打造新的人,但它們很快便改弦易轍,其理想轉為讓所有人過中產階級的生活,把未來的男人和女人變成標準的中產階級。而讓所有人獲得富有而舒適的生活,理應讓所有人感到無限的幸福。無止境的生產、絕對的自由和無限的幸福,這「三位一體」形成新宗教「進步教」(Progress) 的核心,而「上帝之城」(City of God) 被「人間的進步之城」(Earthly city of Progress) 所取代。難怪「進步教」這個新的宗教會讓信眾感到充滿力量和希望。

必須具象化「大應許」的富麗堂皇——工業時代讓人驚嘆的物質與知識成就——才能理解當人認知到它的允諾落空後所經受的精神創傷。因為工業時代確實已無法兌現它的偉大允諾,越來越多的人開始認識到:

  • 無節制的滿足欲望無益於增進人類的福祉,它不會帶來幸福,甚至不會帶來最大的快樂。
  • 想成為自己生活的獨立主人的夢想破滅了,因為我們開始意識到自身不過是官僚系統機器裡的齒輪,我們的思想、情感、品味,都由政府、企業和它們控制的大眾傳播媒體操縱。
  • 經濟進步僅見於富裕的國家,貧國與富國的差距日益增大。
  • 科技進步帶來生態危機和核戰危機,其中任何一個都可能導致所有文明乃至所有生命的毀滅。

一九五二年, 長期在非洲從事人道醫療工作的史懷哲博士 (Albert Schweitzer) 在奧斯陸領取諾貝爾和平獎時,向全世界呼籲:

我們應該要勇於面對現實......人類已經變成超人。......但這個超人擁有超人的力量卻不具備超人的理性。隨著力量的增長,他變得越來越可憐。......必然會讓我們良心不安的是,當我們變得越來越像超人時,我們越來越不像人。

大應許為何會落空?

「大應許」之所以會落空,除了是工業主義內在的經濟矛盾導致,還源於工業體系內部兩項主要的心理前提:一、生活的目標是快樂,是得到最大程度的享樂,讓人的所有欲望和主觀需要獲得滿足(這種主張稱為「基進享樂主義」)。二、自私、自利和貪婪。工業體系為了運作的需要而產生出這些性格特徵,以為可以帶來和諧與和平。

眾所周知,歷史上的富裕階層奉行基進享樂主義。擁有無限財富的人試圖在無限的享樂中找尋生活的意義。例如古羅馬的菁英、文藝復興時期義大利城邦的菁英,還有十八和十九世紀英國和法國的菁英,莫不如此。基進享樂主義式的尋歡作樂,雖然在某些特定時期的特定人群中被奉為圭臬,但在十七世紀之前僅出現過一次例外,而且它從來不符合中國、印度、西亞和歐洲偉大哲人所提出的幸福理論。

那項例外是古希臘哲學家亞瑞斯提普斯 (Aristippus)。他是蘇格拉底的弟子,主張最極致地體驗身體的快感就是生活的目的,而快感的總和就是幸福。我們對他的哲學主張所知不多,全都是得自第歐根尼.拉爾修的轉述,但這些轉述已足夠顯示出亞瑞斯提普斯是唯一真正的享樂主義者。在他看來,既然欲望存在,我們就有權去滿足欲望,因而實現人生的目標:快樂。

伊比鳩魯算不上是亞瑞斯提普斯式享樂主義的代表。儘管伊比鳩魯認為「純粹的」快樂是人生的最高目標,但這種快樂意謂著「沒有痛苦」(aponia),意謂著「靈魂的安寧」(ataraxia)。對伊比鳩魯來說,滿足欲望所得到的快樂不是人生的目標,因為這種快樂必定伴隨著不快樂,從而使人遠離真正的目標:沒有痛苦。(伊比鳩魯的理論在很多方面與佛洛伊德相似。)儘管關於伊比鳩魯哲學觀點的記載常常彼此矛盾,但透過對這些記載的爬梳,仍可推測他曾表達過一種以個人主觀經驗為核心、並與亞里士多德立場相悖的主觀主義 (subjectivism)。

其他偉大哲人都不曾說過,欲望的存在可以構成一種道德規範。他們關心的是人類的最佳福祉 (vivere bene)。他們思想中的關鍵成分是區分兩種需要。其一,欲望僅是一種主觀感受,其滿足會帶來短暫的快樂;另一種欲望是根植於人類本性的需要,其實現有助於人的成長,能產生真正的「幸福」(eudaimonia)。換句話說,他們關心的是純粹主觀需要和客觀有效需要的分野,前者有一部分對人的成長有害,後者符合人類本性的要求。

自亞瑞斯提普斯以降,十七、十八世紀的哲學家首次明確提出理論,認為人生目標就是滿足每一個欲望。當「益處」(profit) 一詞不再意謂著「靈魂上的裨益」(如同《聖經》中所描述的那樣,甚至連後來的史賓諾莎也持相似的觀點),而開始表示物質和金錢上的利益,這種理論很容易就流行起來。這段時期,中產階級不僅甩開了政治枷鎖,還拋棄了人與人之間愛與團結的聯繫,並且認為只為自己而活意味著更加真實地展現自我。在霍布斯 (Thomas Hobbes) 看來,幸福是貪欲持續推進的過程;拉美特利 (La Mettrie) 甚至推薦人吸毒,以至少獲得幸福的幻覺;對薩德 (Sade) 而言,滿足人類的殘酷衝動是正當的,因為這些衝動確實存在,並渴望得到滿足。這些思想家都生活在中產階級取得最後勝利的時代。過去不包含哲學反省的貴族生活準則,現在變成中產階級的實踐和理論。

自十八世紀以來,人們提出了不少道德理論,其中一些是較為高尚的享樂主義,比如功利主義 (Utilitarianism),另一些則是堅決反對享樂主義的理論體系,主要代表人物有康德馬克思梭羅和史懷哲等。但大約從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後,我們這個時代又回到了基進享樂主義的老路上。盡情享樂的觀念與紀律嚴明的工作理想形成奇特的衝突。與此類似,大眾一方面接受狂熱偏執的工作倫理,一方面又沉溺於下班後和假期中的徹底懶散。一邊是無止境的生產線傳送帶和官僚機構的繁文縟節,另一邊是電視機、汽車和性刺激,兩者矛盾地結合在一起。強迫性的工作和完全的懶散一樣,都會把人逼瘋,只有兩者相結合,人才能活下去。此外,這兩種互相矛盾的態度符合一種經濟必然性:二十世紀資本主義除了奠基於公事化的團隊工作,也奠基於對產品和勞務的最大化消費。

理論分析指出,基進的享樂主義不能通向幸福,並且基於人性的角度解釋了其中的原因。但即使沒有理論分析,觀察到的事實也非常清晰地顯示,我們所謂的「追求幸福」並不能產生真正的幸福。我們的社會是由出了名的不快樂的人組成的:孤單、焦慮、憂鬱,具有破壞性和依賴性,迫不及待地要把千辛萬苦節省下來的時間給消磨掉。

我們所處的工業時代是一場空前的社會實驗,其試圖回答的問題是:作為一種有別於幸福和喜樂等主動情感的被動情感,快樂是不是對人類生命難題的一個令人滿意的解答?史上第一次,衝動的滿足不再是少數人的特權,社會有半數以上的人口都能企及。這項實驗已對上述問題給出了否定回答。

※ 本文為木馬文化授權刊登之書摘,摘自Fromm, E. (2025).  擁有還是存在?. pp.25-32,文章標題由編輯團隊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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