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 年 4 月,漢娜‧鄂蘭受美國芝加哥大學邀請,由瓦爾格倫基金會(Charles R. Walgreen Foundation)資助,以 "Vita Activa" 為名的系列講座;系列座談的內容整理為專書,以 "The Human Condition" 為書名,由美國芝加哥大學出版社出版。2016 年 1 月,臺灣商周出版社的選書企劃林宏濤先生重新翻譯此書,以《人的條件》重新問世華文圈,並且邀請到政治大學政治系葉浩教授專文導讀,同時在友站「菜市場政治學」也有此書的他篇介紹,值得讀者在閱讀此書前有基礎的系統瞭解。
I. 翻譯上的選詞問題
"The Human Condition" 一書過去出現在華文圈的譯名,多為「人的處境」或是「人的境況」;2016年的新譯則為「人的條件」,當然也引起不少的討論。
就教育部國語辭典,「條件」為「應具備的要項」,這次的新譯用了「條件」則會讓讀者聯想到「身為人應具備的要項」,這是否跟原書中要談的內容則有待商榷。如果用比較簡單的方法,在本書所要談的核心命題— "Vita Activa" 來重新看 "The Human Condition" 的翻譯應該為何:就 Duden 辭典的解釋,"Vita Activa" 為 "tätiges Leben" (active life,活動、活生生的生活)—— 本書譯者翻為「行動的生活」,而葉浩在導言則用「活動生命」一詞,都緊扣著本書所強調「行動 Action」的核心命題;就此,也可以理解,本書是要處理人在現世的活動或生活。
有趣的是,筆者在網路找尋資料時,無意間發現日本 1951-1961 年間由小林正樹導演,改編自同名小說《人間の條件》的六部系列電影,英文也是 "the Human Condition"。就日文辭書,「人間」可為「人所住的世界或世間」、「條件」則是「約束其決定時,相關內容的前提事情」。該電影內容則為反省日本軍國主義、跟二戰時期艱困生活所需面對的生存問題及人性尊嚴問題,或許也呼應了鄂蘭在本書中欲處理的當代人類生活世界之共同問題。
II. 介於公與私領域的「私有財產」
鄂蘭強調人的群體性質,她引述亞里斯多德的「政治的動物」(zoon politikon)一詞,並且也提到拉丁文的誤譯為「社會的動物」(animal socialis)而造成後續的關鍵性的誤解;要指出的是,群體的政治生活是人不能自免於之的處境;她對政治的理想狀態是從希臘古典城邦的公民活動而來,以「行動」(praxis)與「言說」(lexis)來產生人類事務的領域,也就是進入政治領域的門檻。
這裡筆者從鄂蘭所描繪的政治理想的類型,先跳出來自問:現代世界中,政治領域是否就等於公共領域?雅典城邦的公民是少數人,就如同書中所提到的,「外邦人、奴隸和蠻族是不能言語的」;能夠在政治領域中發表對公共事務的意見、從事公共事務行動的,恐怕只是少數的「公民」。鄂蘭區分了「政治」與「社會」,在於政治為「公」,社會為「私」,尤其是「家私」的非平等階層。換句話說,政治的公在於所有公民的一致自由及平等,但是社會的階層結構則非如此。
筆者的疑問就在於此:鄂蘭在本書中對公共領域(也包括她對雅典城邦政治理型的悠懷投射),是否只侷限在「公民」而非「人民」?有這樣的懷疑也不絕於此書的文獻談討。在鄂蘭的另外一本著作《論革命》(On Revolution),對於美國建國革命的評價遠高於法國大革命的態度,也曾有不少質疑鄂蘭對無產階級為革命主體的態度是負面的。就鄂蘭所想像的政治主體是「公民」還是「人民」,筆者認為是需要再延伸跟商榷的。
本書的第一、二章跟最後一章,在展開與收疊「勞動、工作、行動」的三大命題外,筆者讀到了鄂蘭欲抓住私有財產的問題,來做為公、私領域之間的門檻。誠然,要進入公共領域的言說者、行動者,是以擁有私有財產為基礎進入的,但是一個人只是以積累私有財產為業,而對政治領域的公共價值視若罔顧,則與奴隸無異。這點或許也呼應了以大量積累私有財產為業,就能夠榮耀崇高價值的思想體系,在鄂蘭看來是有問題的。
文中以「社會領域的興起」(the Rise of the Socials) 來提出近代世界雖技術開始發達,得以產生大量的私有財產積累,但也造成人類世界越來越只有個體,這樣「和世界疏離」(World alienation);然而,鄂蘭也指出她要表達不是馬克思所談的「剝削」自我異化。的現象。
就筆者的閱讀心得,私有財產為區分公、私領域的門檻,但公領域也保存私有的財產,這樣的依存關係也使得如何處理跟理解私有財產的「缺如」性質(privative)— 「字面上意指缺少某物的狀態,甚至是缺少了人類能力當中最高且最符合人性的部份」— 變成十分關鍵,以及產生財產的前提—生產「技術」的提升跟社會交換價值的滿溢—如何讓鄂蘭理想的公共領域消萎及私有的社會領域興起。雖然鄂蘭已經明示我們,言說跟行動是一切開始的起點,但跟近代到現代哲學所尋求的歷史終點,鄂蘭並不是找尋這樣的進路,而是要讓這樣的起點帶來新生。
III. 小結
哲學並不只是「沉思的生活」(Vita Comtemplativa),而是從「行動的生活」(Vita Activa) 反思所身處的境況跟提出的行動。在序言中,鄂蘭提到:
如果知識(現代的「專業知識」[know-how])和思考真的永遠分道揚鑣,那麼我們倒不會成為機器的奴隸,而是成為我們專業知識的無助奴隸,成為不會思考的生物,任由所有在技術上做得到的機械裝置擺布,無論它有多麼兇猛殘暴。
鄂蘭反思,當今人的處境是:人在近代世界,個個變成喪失自由言說行動的「工匠人」,原本科技本應該帶我們探索更遠更廣的世界,卻是侷限住我們的思考能力,也因為如此,如何從言說跟行動重建公共領域,就是她寫作本書的企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