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傳統科學哲學的兩個障礙 | 哲學新媒體
來稿

傳統科學哲學的兩個障礙

《世界是複數的》書摘
我們知道,那個傳統的關鍵特徵是基礎主義,它的其他方面,現在仍然與我們的興趣相干的那些,大多數都源自基礎主義。基礎主義起源於十七世紀的現代科學,與現代哲學大多其他特徵一樣。它最早的提倡者以培根與笛卡兒最為重要。兩人都宣稱前人的知識主張,既無改造現實的力量又不可靠;兩人都將這些缺陷歸咎於不夠格的方法,無論是觀察還是思維;兩人都相信當時的情勢強烈要求開創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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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文 / 孔恩1

世界是複數的
世界是複數的:孔恩的最後著作集
首先,我要以一份簡短的自傳交代這個演講的意旨。大約廿五年前,我是一群剛出道的學者的一分子,我們幾乎同時、而且事實上各自獨立地,對科學的經驗哲學一個長期占支配地位的傳統發動攻擊。那個傳統所謂的科學,與科學家的所作所為極少相似之處,因此我們公開宣稱:它的結論與科學家的產物也許並不相干。我們浮誇地質問:那個傳統到底論述過科學知識沒有?我們的答案是洪亮的「沒有」(回首當年,我認為我們的說詞太刺耳了),我們的證據大多來自科學史。那些證據我們也用來啟動一個我們認為比較恰當的進路。 

不過,對我們大多數人,歷史似乎主要是關於真實科學的資料的方便來源,那些資料也許大部分都是現成的,不煩挖掘過去。舉例來說,我就曾經寫道:「在科學這一行的真實經驗可能會是一座有效的橋樑﹝溝通科學哲學家與真實科學﹞,科學史研究比不上。科學的社會學……也許也能勝任。」2 同理,雖然我們都把科學看作本質上是一個人文事業,卻沒有人想要強調:因為這個事實,科學必然是歷史的產物。回顧當年,我認為我們忽視了我們的看法的主要來源。新的科學哲學與舊的科學哲學分道揚鑣,最核心的方面不是對歷史事實的反應,而是歷史提供的觀點。舊的傳統對科學的著眼點,是把科學當作靜態的知識體系,而我們的著眼點必然是一個動態的、發展的過程。對我們來說,科學成了一種知識生產工廠,就產生新的科學哲學而言,那個觀點轉移比它揭露的資料更為重要。 3

 

今天我要對那個觀點轉變做一個概述,嘗試以在先前的傳統中占核心地位的問題——特別是理論評價問題——展現以發展觀從事科學哲學研究的形式。為達成那個目的,必須使用比較方法。而比較需要一個基礎,且讓我先對傳統的科學哲學——亦即仍然在發展的歷史進路想取代的對象——做 個簡略的介紹。

我們知道,那個傳統的關鍵特徵是基礎主義,它的其他方面,現在仍然與我們的興趣相干的那些,大多數都源自基礎主義。基礎主義起源於十七世紀的現代科學,與現代哲學大多其他特徵一樣。它最早的提倡者以培根笛卡兒最為重要。兩人都宣稱前人的知識主張,既無改造現實的力量又不可靠;兩人都將這些缺陷歸咎於不夠格的方法,無論是觀察還是思維;兩人都相信當時的情勢強烈要求開創新局。「因此,只有一條路可走,」培根在《大復興》的序言中寫道:「根據一個較好的計畫,嘗試重新打造一切,開始整個地重建科學、人文、與所有人類知識,全都奠基於適當的基礎。」「心智本身,」在正文中他繼續寫道:必須「一開始就不容它漫遊,而是每一步都需引導;像是由固定的機制控制似的。」 4笛卡兒在《方法論》中寫道,他決心「要將思想理出頭緒,從最簡單最容易知道的事物下手,然後我才可能向上……逐步抵達比較複雜的知識,」在每一點接受的「增益,只限於那些能對我的心智清晰又明確地展現自身、從未讓我懷疑的東西。」5他們的語氣不同,但是他們對於那個方法必須成就的是什麼,想法是一樣的。確實的知識是在不容置疑的基礎上一步又一步紮實地建構出來的。

關於基礎與「從基礎向上」的性質,培根與笛卡兒的想法不同。不嫌簡化地說,培根相信基礎是經驗,笛卡兒則是先天概念;那麼由基礎向上,對培根就是歸納,對笛卡兒就是數學與演繹推理。在科學哲學中,源自他們的傳統從他們的想法中分別採納了一些看法。通常,它遵循培根,堅持科學知識的基礎必須是經驗,即仔細審查過的感官證詞,可能的例外只有邏輯與數學。但是,通常它也遵循笛卡兒建立的方法,以數學證明為模型:從那些基礎到它們支持的結論有步步相連的關係。每個選擇都導致了那個傳統的其他特徵,包括一些它所特有的疑難。

我們先討論經驗基礎。要是它想為確實的知識提供一個基礎,那麼構成那個知識的觀察與實驗都必須是確實的,所有正常的人類觀察者都能感知,而且內容一致。具有這種普遍權威的觀察必須獨立於文化與個人的特異性。更具體地說,它們必須是純粹的觀察,可用來製作純粹的描述性報告。所有訴諸先前信念的觀察,無論直接還是間接,都必須排除於報告之外。它們必須描述沒有妝點的、未經詮釋的感覺。

純粹的觀察或純粹的觀察報告可能是什麼?學者的想法在過去三個世紀有很大的變化。但是它們有一個特徵,就是無論是當真還是當作理想,它們必須是以最基本的感覺元素系統地建構的,如顏色、形狀、味道等等——所有的人,只要擁有正常的感官,都能以同一方式感知的元素。「紅色,那邊,」加上手指指點,就是一個簡單的或原子的感覺報告;「紅色三角形,那邊,」一個複雜的或分子的感覺報告。中尺寸物件的出現或行為——無論是落下的蘋果或膨脹的金屬——會以同樣的方式合成,因而像組成它們的基本感覺一樣,獲得同樣的客觀性。原則上,任一純粹觀察報告都可能以這些基本的感覺單元重述。雖然這個方案與其他目標相同的方案——操作論、檢證論、等等——從未成功地發展過,但堅持所有觀察報告都必須由不容置疑的元素合成,依然是傳統科學哲學的關鍵特徵。代表性的嘗試有洛克的「感覺的單純概念」、羅素的「直接知識」、維根斯坦的「基本語句」。這些努力和其他嘗試持續受挫,成為這個傳統的主要難題。

傳統科學哲學其他幾個特徵與其他的主要困難,是選擇演繹的數學模型的後果,就是以那一模型連結知識的具體經驗基礎與那些基礎支持的一般原則。培根與笛卡兒的目標,是發現真理的方法,重點在確定發現的是真理。因此他們的方法是建構性的:將基礎的確定性由下而上傳遞到每一新的層面。但是觀察的內容永遠是具體的殊相,而演繹並不如笛卡兒所願,只能從比較普遍的層次朝向比較特定的層次推衍,例如從高層次的公理與公設下行到特定的定理。只有在獲得假設性的定律或理論之後,無論以什麼方式獲得的,才能以演繹法應用它們。那些方法適用於由上而下的推導,不是用以推衍新的通則,而是從那些已掌握到的通則衍生新的推論。目的在追求數學的確定性的方法,沒有一個能夠產生新的發現。傳統的科學哲學很快就放棄這一目標了。

不過,演繹模型並沒有被放棄。演繹能做的是從已經掌握的通則產生可測驗的結論,結果是,傳統的科學哲學在所謂的發現脈絡與證成脈絡之間樹立了愈來愈鮮明的界限。 發現脈絡指的是科學家抵達通則的路徑。傳統的科學哲學一旦放棄了建構方法,就把發現貶入心理學與社會學的領域。只有證成,也就是評估待證的定律與理論,仍然是科學哲學的正當關懷。特別是,正如邏輯實證論者強調的,定律與理論也許會以許多方式出現:意外或個人的癖性扮演了一個角色;研究者的特定關懷與訓練總會扮演一個角色。但是那樣獲得的創新究竟會不會促進知識,並不好說。同樣的發現過程也可能導致嚴重的失誤,它們的得失只能以測驗、證實、驗證的某個形式確定。這些檢驗的過程屬於證成脈絡;調動它們之後,演繹方法論才發生作用;傳統的科學哲學只將它們視為有哲學意義的議題。

傳統的科學哲學將焦點縮小到評估問題之後,數學模型繼續賦予它特有的形式。如果要運用演繹方法,待評估的知識主張就必須以一組與時間無關的述句表述。因此科學知識就被視為一組命題——或述句,就是說它們的真或假獨立於時間、情境、與表述它們的語言。相應地,哲學家的課題就是詳細說明在那一組命題中判定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的理性方法(例如一份科學文本中的通則,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們的解決方案採取邏輯關係的形式,由那些邏輯關係提供接受與否的判準。

那些判準有一些內在於表述知識主張的命題組之中。就它們而言,一致性是最顯而易見、幾乎是標準的判準;簡潔性是公認比較難以精確界定的觀念,往往排名第二;此外還有其他的。更重要的是第二群判準,它們有一部分外在於那組命題。觀察述句、表述當時可獲得的經驗資料的命題,都不得與那一知識主張中的任何一個述句、命題牴觸,也不得違反它們的演繹結果。觀察述句與定律、理論的密合程度,成為接受與否的條件。另一個條件是涵蓋性,即可與定律、理論的演繹結果密合的觀察述句出現的範圍與多樣性。此外,還有其他的條件。

證成主義與我不分青紅皂白一律稱之為命題主義 (propositionalism) 的主張,在傳統科學哲學進一步的轉變中存活下來,在那個轉變中,許多學圈放棄了過去堅持的方法觀——方法必須導致確實的知識。然而,無論一個定律或理論通過多少測驗,它仍然可能通不過下一個測驗。滿足測驗判準,如前一段所列舉的那些,只能判斷一個理論的可能性,而不能賦予確實性。因此傳統的科學哲學內部費了極大的心力發展機率方法評估理論。但是這些嘗試沒有一個改變傳統的科學哲學目前最重要的特徵。它們是堅持數學模型的後果,而不是那個模型的特定形式。

那些特徵有兩個我們已經談過。第一、待評估的是一套靜態的命題,即某一特定時間的科學或部分科學的認知內容。第二、只有能以命題之間的關係表明的考量,才與評估結果相關。接著還有另外兩個特徵,一個有時叫做方法論的唯我論。 就像數學證明,評估的結果必然有強制性,任何有理性的人都能查明、都受約束。須要判斷的評估,容許有理性的人做出不同的決定,被視為主觀污染的後果。因此,原則上,在客觀的評估中,任何一個有理性的人都能被另一人取代;歸根結柢只需一個人。因此科學成為單人行當。科學需要他人參與,不是因為科學的本質,而是人的力量有限,無論在一特定時間,還是一時段中。

最後,所有的評估,只要夠嚴謹,都有整體性。因為任何評估程序都涉及許多命題,失敗反映的必然是全體。通常都找得到可信的理由將失敗歸咎於諸命題中的一個次集合,但是那只是可信的理由,而不是確實的理由。因此,以傳統的科學哲學所設定的確實性做判準,可測驗的從來不是個別的知識主張,而是一套,而且那套知識主張的大小已經證明非常難以限定。這叫作杜韓-蒯因論點6 傳統科學哲學的這一特徵在廿世紀出現,是實現創建者的願望的第二個明顯障礙。第一個是前面已經討論過的困難:將知識建立在不容置疑的經驗基礎上。

※ 本文為商周出版授權刊登之書摘,摘自Kuhn, T. S., & Mladenović B. (2024).  世界是複數的. pp.61-68,文章標題由編輯團隊所下。

  • 1. 譯註:本篇章另有一中譯本:〈科學知識作為歷史產品〉,紀樹立譯,《自然辯證法通訊》第十卷(1988)第五期,頁16-25。
  • 2. Thomas S. Kuhn,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 History and the Philosophy of Science,” chap. 1 in The Essential Tension: Selected Studies in Scientific Tradition and Change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77). The quotation is on p.13 and the lecture from which it is taken was delivered in 1968.
  • 3. 譯註:本篇英文文本並未分節,可是日譯本、先前的簡體中文譯本都有分節,而且每一節都有標題。本篇譯者參考日譯本,以一空行標明分節處,但是不採用標題。
  • 4. The Works of Francis Bacon, ed. James Spedding, Robert Leslie Ellis, and Douglas Denon Heath, vol. 8, Translations of the Philosophical Works (New York: Hugh and Houghton, 1869), 18, 60–61. The first passage is from The Great Instauration, the second from The New Organon.
  • 5. René Descartes, Discourse on Method, in Descartes’ Philosophical Writings, ed. and trans. Norman Kemp Smith (London: Macmillan, 1952), 129. The lines
  • 6. 譯註:杜韓—蒯因論點又稱為「證據不充分決定論」。
商業周刊出版社(Business Weekly Publications) 創立於1987年,原為商業周刊雜誌的出版部門,初期以出版商管專業書籍為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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