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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稿

來自右腦的神聖體驗

《失落的聖典》書摘
千百年來,不少人講到「神化」(deified)、「開悟」(enlightened) 或「實現神性」(God-realised)——這種洞見就是來自右腦的全觀視野,在全觀視野裡,聖與俗相互滲透。不過,這並不代表我們談論的聖或神只是心理經驗或「幻覺」。我們會看到,刻意培養這些經驗的先知、密契者和先見都堅決認為:這些經驗只是那超乎凡人理解的實在的提示而已。可是如果不仔細耕耘右腦的全觀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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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凱倫.阿姆斯壯 (Karen Armstrong)

烏爾姆博物館 (Ulm Museum) 裡的一座象牙小雕像,也許是人類宗教活動最早的證據。獅人 (Lion Man)的歷史已有四萬年之久,它有人類的身體和穴獅 (cave-lion) 的頭,三十一公分高,平靜而專注地凝視看它的人。這座雕像的碎片原本被小心收藏在南德史塔爾洞 (Stadel Cave)的內室,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幾天才被發現。有趣的是,智人雖然會在這塊區域狩獵長毛象、馴鹿、野牛、野馬和其他動物,但似乎沒有住進史塔爾洞。也許史塔爾洞和南法的拉斯科洞 (Lascaux Caves ) 一樣,也是專供群體儀式之用,讓大家聚在這裡重演 (enact) 神話,讓神話為他們艱辛(而且經常充滿驚恐)的生活賦予意義和目的。獅人像外觀破舊,可能是因為敬拜者講述它的故事時不斷拍擊、撫摸。它也顯示人類當時已能想像並不存在的事物,既然在所有動物中,只有智人有能力想像並不顯而易見或尚未出現的事物,我們可以說創作獅人像的人已完全成為人類。獅人是想像力的產物,而依據尚-保羅.沙特 (Jean-Paul Sartre) 的定義,想像力是思索不存在的事物的能力。這時候的人活在超越經驗和事實的實在 (reality) 裡——人類在歷史上有好長一段時間都是如此。

失落的聖典:追尋世界宗教的真義
失落的聖典:追尋世界宗教的真義
我們在科學、技術、藝術或宗教上的重大成就,都與想像力有關。雖然從理性角度嚴格來看,獅人或許是不值一哂的幻想,但神經學家告訴我們:我們其實只有透過神經系統複雜回路傳來的觀點,並未直接接觸自己所在的世界。所以無論是科學家還是密契者 (mystics),我們認識的只是實在的表象,而非實在本身。我們用世界在自己眼中的模樣,決定怎麼和它互動,而不是用世界原本的樣子,決定怎麼與它互動。因此,有的人對世界的詮釋可能比其他人正確。這個讓人或多或少感到不安的訊息透露的是,我們以為可以依賴的「客觀真理」本身就是幻覺。沒錯,世界就在那裡,它的能量與形式也的確存在,可是我們對它的理解只是心理投射,世界外於我們的身體,卻不外於我們的心。本篤會密契者伯達.格里菲斯(Bede Griffiths,一九○六-一九九三)說:「我們就是小宇宙——呈現大宇宙全像 (hologram) 的小宇宙。」圍繞我們的實在,凌駕 (transcend)——或「超過」(go beyond)——我們概念上的理解之外。

因此我們所認定的真理,必然與我們為自己建構的世界密不可分。人類一學會運用工具,就透過創作藝術品來理解生命裡的恐懼、驚奇與奧祕。藝術從一開始就與我們所說的「宗教」緊密相連,而宗教本身就是一種藝術形式。拉斯科洞從公元前一萬七千年就是敬拜場所,裡面裝飾當地野生動物的神祕圖像。在附近阿列日省 (Ariège) 的三兄弟地下迷宮 (Trois Frères),則有壯觀的長毛象、野牛、狼獾和麝香牛的石刻,雄踞畫面的是一幅大型半人半獸壁畫。這座史前神殿只有一條地下隧道,當前來敬拜的人好不容易鑽出洞口時,迎面而來就是它定睛凝視的懾人目光。這個混種生物和獅人一樣,既超越我們的一切感官經驗,又隱約訴說著動物、人類和神靈的根本合一。

獅人為我們點出幾個討論聖典的重要主題。首先,它代表人類從一開始就有心培養有別於經驗感知的存在感知 (perception of existence),並且天生就對更高的存在狀態——有時稱為神聖——感興趣。在所謂「長青哲學」(perennial philosophy) 看來(因為直到近代,所有的文化都有這種觀點,故名長青),世界被智性 (intellect) 所不能及的實在滲透,也可以在實在中得到解釋,是自明之理。這並不令人意外,畢竟就像我們已經看到的:人的確被超越包圍——被我們無法客觀理解的實在包圍。在現代世界,雖然我們或許不像祖先那麼勤於培養超越感,但都有內在被深深觸動的時刻,在那些時刻,我們似乎暫時跳脫日常生活的自己,流露出比平時更完整的人性。而那樣的時刻不但蟄伏在舞蹈、音樂、詩歌和大自然之中,也閃現於愛、性、運動及我們稱為「宗教」的體驗裡。

人的大腦並未產生神聖感的特定「神區」(God-spot),但近數十年來,神經學家發現右腦對創作詩歌、音樂和宗教至關重要。右腦與形成自我意識有關,它的注意力模式較廣,但也較不集中;左腦則較為實際,也比較具有選擇性。最重要的是,右腦認為自己和外在世界是連結的,左腦則與外在世界保持距離。左腦雖然長於語言、分析和解決問題,但會壓抑無法以概念掌握的資訊;右腦的功能在以前雖然受到科學家忽視,但視野卻是全觀的 (holistic),不是分析的,傾向留意每個事物與整體的關係,也能感知到實在的相互連結性(interconnectedness)。因此,右腦深諳將不同實體合而為一的隱喻,左腦看重的則是字面意義,而且總會把事物剝離脈絡,以便分類、運用。新訊息會先到右腦,呈現為相互連結的整體的一部分;接著再到左腦,由左腦定義、分析,評估它的用處;左腦處理完後,資訊又會被送回右腦,讓我們在能力範圍內從整體脈絡理解。

現代社會十分看重左腦提供的經驗和客觀洞見,而這種重視顯然已經為人類帶來諸多好處。它拓展我們的心理和生理疆界,不但戲劇化提高我們對世界的認識,也大幅減少人類的苦難,讓身心安適的人比以往更多。於是現代教育漸漸側重科學研究,邊緣化那些被我們稱為「人文學科」的學門。這種風氣著實令人遺憾,因為這代表我們甘冒只培養一半心智能量的危險。事實上,這種做法就和漠視左腦提供的邏輯、分析及理性一樣荒謬。心理學家和神經學家都曾告訴我們:人生在世,若想發揮創意,穩健生活,左、右腦的活動必須統合。

左腦天生偏好競爭,而且往往過度自信,對右腦的成果多半置之不理。右腦對實在看得更全面(但是就像剛剛談過的,我們永遠無法完全掌握實在),也比左腦更熟悉具體 (embodiment) 和身體 (physical)。雖然左腦與生存息息相關,讓我們能探索和掌控環境,但只能提供抽象的表徵(representation,這是它把從右腦接收的複雜資訊抽象化的結果)。由於右腦較不自我中心,比左腦更貼近實在。右腦的寬闊視野讓它能同時看見實在的不同面向,可是它和左腦不一樣,不會形成以抽象為基礎的篤定感。右腦善於覺察他者(一切非我之物皆為他者),對關係十分敏銳,也是我們的同理心、憐憫和正義感之所在,因為它能看見他者的觀點,所以能克制我們的自私天性。

左、右腦通常並行,功能也緊密交織,可是在歷史上的某些階段,大家對它們厚此薄彼。舉例來說,直到最近,還是有神經科學家稱右腦為「小」(minor) 半腦,暴露出現代世界對分析和命題式思考的偏愛。但是綜觀歷史,藝術家、詩人和密契者都仔細耕耘右腦的洞見,早在科學界完整探索左右腦的活動之前,美國哲學家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一八四二-一九一○)就主張:我們平時的理性覺察 (rational awareness) 只是意識的一種,除了它以外,還有別的感知模式,與它只隔著薄薄一層。在這些感知模式中,主導我們更為平凡的思維習慣的規則似乎被中止。詹姆士相信:想要完全了解自己,就必須從「高峰」經驗 ("peak" experience)中汲取養分,而高峰經驗總發生在日常意識中止的時刻——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發生在左腦意識中止的時刻。接下來會談到:從很古老的階段開始,就有人刻意培養我們今日稱為右腦覺察的意識,而且認識到實在的無以言詮的統一。在這些先知、詩人、先見 (seers) 中,有人是在聖典裡傳達洞見,也有人是受聖典啟發而培養這種覺察。不過,他們通常都小心整合右腦的直觀和左腦的實踐指令。這些人並不是怪胎,也不是受到迷惑,他們只是勤練與生俱來的能力,讓這種能力帶給他們重要的洞見。我們也會馬上看到,這些洞見對人類至關緊要。

雕刻獅人像的人從右腦得到靈感,創作出這個作品。右腦見萬物為一的識見提供他靈感,讓他發現天地間有著某種神祕的連結,以某種未知方式把凶猛的穴獅和脆弱的智人融合在一起。在人類歷史上,狩獵社會的人並不認為物種分野是明確而永久的,他們毋寧相信人能變成動物,動物可以化為人身,薩滿也崇敬野獸如更高力量的使者。雕刻獅人像的象牙取自當地最大的動物——長毛象,它的眼神彷彿正專心聆聽,顯示它和它的人類崇拜者並不遙遠,彼此在某個層面是相近的。當年聚在史塔爾洞的群體,創意也深情地結合兩個看似敵對的物種,將兩者的綜合體尊為神聖。與其說這群獵人在敬拜一位「超自然」神祇,不如說在獅人像身上,兩個凡塵中必朽的受造物神祕合一,肖似於神,三兄弟地下迷宮的神祕圖像也是如此。

獅人挑戰我們現在對神聖的一些觀念,我們常把神聖想成遙遠、獨一無二、無所不能的造物主,但如果超越只是遙在「彼岸」的實在,即使凡人有幸親炙,也只能遠遠匆匆一瞥,「宗教」不可能盛行。我們接下來會談到的聖典幾乎全都強調:人必須在自身之中發現神聖,也必須在身處的世界裡發現神聖。這些聖典主張每個人都分受終極實在,所以都有無窮的潛能。千百年來,不少人講到「神化」(deified)、「開悟」(enlightened) 或「實現神性」(God-realised)——這種洞見就是來自右腦的全觀視野,在全觀視野裡,聖與俗相互滲透。不過,這並不代表我們談論的聖或神只是心理經驗或「幻覺」。我們會看到,刻意培養這些經驗的先知、密契者和先見都堅決認為:這些經驗只是那超乎凡人理解的實在的提示而已。可是如果不仔細耕耘右腦的全觀視野,絕不可能得到這種超越的洞見。

※ 本文為聯經出版授權刊登之書摘,摘自Armstrong, K. (2024).  失落的聖典. pp.18-28,文章標題由編輯團隊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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