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面對不義,或許我們該要有滿滿的惡意? | 哲學新媒體
來稿

面對不義,或許我們該要有滿滿的惡意?

《惡意如何帶來正義?》引言
有人開車在停車場裡徘徊不去,只是為了讓你著急。鄰居架起圍籬,只是為了卡你的風景。我們可能也意識到了惡意有多大的殺傷力。怨偶爭取孩子的監護權,只是不想遂了前夫或前妻的心願。選民支持某名奇葩候選人,有時只是唯恐天下不亂。但我們是否準備好接受一件事情,那就是惡意也有其正面意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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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Simon McCarthy-Jones

惡意的流動,深藏在人性之中。古老的故事裡,四處是它們的影蹤。像在古希臘神話裡,美狄亞弒子只為報復他不忠的丈夫傑森,也就是率人奪得金羊毛的那位英雄;阿基里斯不肯在戰鬥中助他的希臘同志們一臂之力,只因為當中有人偷了他的奴隸。民間故事也會以惡意為題。某個神靈表示可以實現凡人一宗願望,而想當然天底下不會有這麼好的事情,願望實現的前提是不論凡人得到什麼,他的鄰居都可以加倍得到同一樣東西,結果凡人許願弄瞎自己的一隻眼睛。這樣的故事,雖然在歲月中遭到掩埋,卻仍訴說著一種讓人一聽到就能產生共鳴的行為。

《惡意如何帶來正義?》
今天,我們知道惡意可以出自人的小氣。有人開車在停車場裡徘徊不去,只是為了讓你著急。鄰居架起圍籬,只是為了卡你的風景。我們可能也意識到了惡意有多大的殺傷力。怨偶爭取孩子的監護權,只是不想遂了前夫或前妻的心願。選民支持某名奇葩候選人,有時只是唯恐天下不亂。但我們是否準備好接受一件事情,那就是惡意也有其正面意義呢?

惡意,究竟是個什麼玩意?按照美國心理學者大衛.馬可斯 (David Marcus) 的看法,惡意行徑可以濃縮成八個字:傷人七分,損己三分。這是惡意的「強」定義。若以弱定義去述說,則惡意是在有可能傷害到自己的前提下去傷害別人,或者,惡意也可以是單純的損人不利己。但是如馬可斯所點出,惡意的強定義,也就是明知自傷也要傷人,其實有助於我們把惡意與其他的敵意或施虐行為區分開來。

確實,想理解惡意是什麼,一個不錯的辦法是去看看它不是什麼。從自身行動的利弊得失出發,我們有四種基本方式可以與人互動。其中兩種行為模式會直接帶給我們好處。我們的行動可以使自身跟他人雙贏(合作),可以圖利自己但無益於他人(自利)。第三種行為模式是有損於己但有助於他人,這叫利他。合作、自利與利他都有學者窮盡一生之力去研究,但這之外其實還有第四種行為—惡意,也就是同時傷害到自己跟別人。這種行為始終難見天日,但將之遺留在黑暗中並不是一種很安全的做法。我們必須要設法為其引入光明。

惡意並不好解釋,因為其存在構成了演化上的謎團。這種沒人是贏家的行為,為什麼沒有在天擇的過程中被篩選掉?惡意從一開始,就不該在演化的過程中留存下來。某些惡意若能為人帶來長遠的好處,那它的持續存在就還說得通。但是那些長期而言也無益於人的惡意行為呢?我們能怎麼解釋呢?甚至我們要問,這種行為真的存在嗎?

同時被惡意搞得一個頭兩個大的,還有經濟學家。哪種人會搬石頭砸自己的腳,跟自己的利益對著幹?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經濟學家都不覺得這是什麼需要解釋的問題。知名的十八世紀經濟學者亞當斯密宣稱,人「不會太常受到(惡意的)影響」,且即便真的受到影響,也會「謹言慎行而有所節制」。過了很久很久之後到了一九七○年代,美國經濟學者戈登.圖洛克 (Gordon Tullock) 宣稱,大約有九成五的人是自私的。在「貪婪是美德」的一九八○年代,許多人恐怕會覺得這是一個被低估的數字。

在經濟學者眼中,人類是一種名為「經濟人」(home economcus) 的動物。而既然是經濟動物,就代表人類會透過理性的行為最大化自身的利益。自利雖然不是百分百的財務概念,但確實經常被人從金錢的角度去理解。但一如我會在第一章討論到的,早在一九七七年就有一篇劃時代的研究,發現了人經常挺樂於對免費的金錢說不。亞當斯密認為人都會理性自利的這個想法,應該是太樂觀了,圖洛克那九成五以外的百分比裡,恐怕潛伏著某種非常真實且非常強大的東西。

惡意牽涉到傷害,但傷害的內涵又是什麼呢?誰有權力決定一項行為具不具有傷害性,能不能被用來定義一項行為是惡意?舉一個極端的例子:自殺炸彈客如果認為他們會在來世得到回饋,而他們的家人則會在這一世就獲得安頓,這樣他們還算是在傷害自己嗎?演化生物學者對何謂傷害有比較客觀的標準,那就是所謂的「適應性」(繁殖能力)的損失。我們會在第四章討論到這種「演化上的惡意」,也就是造成個體適應性有損的惡意行為。而相對於此,經濟學者與心理學者比較重視「眼前虧」,也就是造成立即性個人損失的傷害。這種「心理上的惡意」,意外地擁有為個體造就長期性利益的潛力。這種惡意會愈陳愈香,慢慢熟成為一種自利。

在「什麼是惡意?」有了令人滿意的決定後,我們還得面對兩個問題。第一,是什麼動機促成人在當下做出惡意的行為?也就是惡意運作的機制為何?惡意在演化上的「近因」(proximate explanation) 是什麼?第二,我們懷抱惡意的深層理由為何?惡意何以存在?其在演化上有什麼功能?惡意的演化「遠因」(ultimate explanation) 是什麼?舉一個其他領域的例子—嬰兒為什麼哭?其近因可能是冷或餓,但其遠因則是要獲得雙親的照顧。按照這個標準,惡意的近因跟遠因又各是什麼?

確立了惡意的遠因之後,我們便可以開始去思考一個迫切的問題:惡意如何形塑現代社會?對糖分與脂肪的偏愛,推動我們的祖先攝取高能量的食物,進而撐過了遠古的寒冬。但在今天充斥著高糖高油廉價食品的西方世界裡,曾經的演化適應反而會導致我們罹患糖尿病與心臟病。那我們從演化中得到的古老惡意,一旦撞上了一個不符合它「使用說明」的現代世界,又會發生什麼事情呢?在如今這個不論是經濟上的貧富差距、對於不公不義的認知,還有社群媒體促成的全新溝通模式,都不曾出現在我們祖先面前的全新世界裡,他們遺傳給我們的惡意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應呢?

這個問題之所以迫切,是因為惡意似乎不光是一般的危險而已。從某個角度看,惡意之於人類就有點像氪星石之於超人。惡意就其定義而言,跟合作正好是兩個極端。這讓人憂心忡忡,因為「合作」正是人類一族的「超能力」。我們作為一個物種的成功,必須歸功於我們卓越的合作能力。雖說卑賤至像黏菌都會合作,但將合作發揚光大的終究是我們。因為懂得合作,我們才得以跟非親非故的人大規模地群居,這一點是我們較不具合作精神的靈長類親戚所做不到的。大規模群居讓我們暫且不用擔心《決戰猩球》的情節會在地球真實上演,但除了被其他靈長類反客為主以外,我們還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擔心。如果惡意會破壞合作,那不光是人類的文明進步會受阻,就連我們解決複雜性全球問題的能力都會被削弱。這世界目前正在一天天變好,但進步並不是誰可以保證的事情。

惡意可以讓人冷汗直流。畢竟還有什麼比連自利的枷鎖都拆掉的敵人,更讓人害怕呢?自私自利不是傳統上的好事,但起碼面對一個自私的人,我們可以在利益的基礎上與之理論。但如果今天面對的是一個不顧自身福祉,就是要看你受苦的人,你還能說什麼呢?這樣的人就像是電影裡的魔鬼終結者一樣。終結者不跟你討價還價,不可理喻,不殺死你或至少讓你不構成威脅之前,他們不會為了任何理由暫停。不幸的是,魔鬼終結者雖是科幻電影,但這種生物也可能出現在電影院外。

二次世界大戰接近尾聲,德國與俄國陷入激烈交戰。火車數量有限的希特勒因此必須在送猶太人去集中營,與送錙重與補給到前線之間有所取捨。希特勒選擇了猶太人大屠殺。他不惜寧冒讓德國毀滅的危險,也要讓猶太人滅絕。惡意的恐怖就是這麼無邊無界。

惡意造成的危險是明確的,也是很駭人的。我們必須對其有所理解,才能對其有所控制。為了做到這一點,我們只能硬著頭皮去細看惡意。而當我們湊近一瞧,我們會看到另一樣東西冒出來。而這樣的發現,會迫使我們重新思考自己是不是誤會了惡意。美國哲學家約翰.羅爾斯 (John Rawls) 主張道德上的美德是我們應該理性希望他人擁有的人格特質。惡意,他宣稱,不是我們應該希望其他人擁有的東西,由此它是一種「有損於眾人」的罪惡。但真相真是如此嗎?當我們靠近惡意去觀察,我們會看到有些東西似乎不太一樣。

原來,惡意可以是一股正面的力量。它可以幫助我們出類拔萃,可以幫助我們創新,而且它還不見得會威脅到人類的合作。事實上,很弔詭地,惡意反而能催生出合作。惡意並非必然會造成不公義,它甚至可能是我們用來避免不公義的利器。只要不公義、不公平與不平等一天沒在地球上絕跡,我們就永遠有可能用得上惡意。

《舊約聖經》的以西結書裡,提到了這位先知在三十歲那年體驗到的一幕異象。那當中有火,火中走出了一隻有著四面的生物,每面各有一張臉:人類、獅子、牛與老鷹。人類的天性,就像以西結所見異象中的生物一樣奇形怪狀。我們面對世界也有四張臉:自私、利他、合作與惡意。我們也有很多面向,這樣的我們既非天使,也不是惡魔。要了解自我,我們必須去理解自身的每一個部分,而不能只偏廢於某一部分。我們是有著適應能力的人猿,身懷一組獨特的行為。我們會使出哪一種行為來收穫益處,取決於我們面對的處境。惡意不是我們靈魂上的黑暗汙點,而是靈魂的一部分。就像以西結所見異象中的生物,我們的各面向同樣相互連結。事情不是我們有黑暗面也有光明面那麼簡單,我們的黑暗面也可能創造光明。我們必須準備好在罪惡中尋找美德的根源。

※ 本文為臉譜出版提供之文摘,摘自McCarthy-Jones, S. (2022).  惡意如何帶來正義?. pp.6-13。標題為編輯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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