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葛瑞姆‧杰拉德、詹姆斯‧伯納‧默菲
弗里德里希.尼采一生飽受心理疾病之苦。尼采的父親在他五歲的時候死於「腦軟化症」。尼采的心理疾病在青少年時期第一次發作,主要症狀有嚴重頭痛、視力喪失、情緒大起大落、憂鬱低落、嘔吐等,而且在往後的三十幾年間每況愈下。最後他澈底精神崩潰,再也沒有復原。在那之後,他又活了十年,但完全喪失行為能力,於一九○○年與世長辭。心理失調造成了尼采的精神不正常,讓他丟了巴塞爾大學的教職,必須在三十五歲時退休,而且退休金很少。接下來幾年他孤獨地漂泊著,寫下的作品如今聲名大噪,但在當時卻是籍籍無名。
或許就因為尼采需要對抗內心的惡魔,他才常常以心理學家自居,認為自己擁有特殊的天賦,熟知他所謂的「心理分析藝術」。西格蒙德.佛洛伊德 (Sigmund Freud) 和卡爾.榮格 (Carl Jung) 也都認同尼采熟知心理分析,佛洛伊德甚至避免深入研究尼采的作品,因為他知道自己的理論有很多來自尼采,這樣可能會降低自己理論的原創性。尼采深受心理學吸引,對傳統哲學感到萬分失望,於是用心理學取代傳統哲學。他喜歡對思想作心理分析,再「駁斥」這些思想。在尼采手上,心理學是一種方法或武器,用來討論他不認同的思想家(如柏拉圖、盧梭與康德)以及他們的崇高思想,揭發背後邪惡、不得體的動機(如尼采所見)。尼采把這些人的觀點視為潛在心理疾病的症狀。「一位思想家除了將自己的肉身轉化為最高層次的智識形式,其他事情都沒有必要,」他寫道:「轉化的行為就是哲學。」不論這個方法有多不公正,尼采的文字都充滿了犀利的心理洞見與出色的分析,還常常能機敏地深深看穿人類以及人類與自身思想的心理關係。這種分析技巧用在尼采自己身上也十分有效,他也是第一個承認分析對自己狀況有效的人。
尼采的家人喊他「弗里茲」(Fritz),父親是路德教派的牧師,家裡幾代都是新教的教士。他母親也是牧師的女兒,尼采的出生地(在今日的薩克森安哈特邦)和馬丁.路德 (Martin Luther) 的出生地很近,相距不過七十公里,路德的精神在尼采的故鄉占有很重要的位置。尼采認為基督教是他所鄙視事物的源頭和象徵——他的成長背景無法阻止他這麼想,反而還可能是他後來選擇反對基督教的關鍵原因。他用自己的筆,發動了一場個人的反基督教運動,他有本書就叫《反基督》 (The Anti- Christ)。他反抗的是他自己的成長背景,亦即整個歐洲的社會、政治、道德與宗教秩序。古時候的猶太人揭竿起義,導火線就是因為怨恨且羨慕那些壓迫他們的有權人士,而尼采相信散播奴隸道德叛亂思想的正是基督教。尼采主張,雖然猶太人和基督教在武力上打不過奴隸主,可是他們獲得了道德上的勝利,因為他們發明了「善」與「惡」的概念,賦予了奴隸價值與利益。這就是此後主宰西方道德制度的「家譜」,可是尼采認為這樣的概念不利於其他所有的美好。在尼采眼中,基督教的反猶太主義不過是場詭計,用來隱藏這些共謀者深厚的聯盟關係,一起來對抗強壯健康的人;他也形容基督教是猶太人的陰謀,代表生病虛弱的人想征服世界,但一般的狀況下,這些人往往是被健康強壯的人所控制。
對尼采而言,道德是人類的發明,有開始就有結束,現在我們已經走到了西方基督的道德終點了。如同前基督時期、還沒有善惡概念的古時貴族戰士社會,尼采預言後基督時期的未來會到達「善惡的彼岸」(這又是他另一本書的書名了)。他深信現代的西方社會越來越不相信基督上帝,任何以此為基礎的信仰以及「歐洲道德的所有內涵」也都會隨著基督教崩解。基督教和背後的道德體系在崩解後,留下了虛無空洞,尼采認為這是建立新價值的大好機會,這個機會非關道德,而且比起奴隸,這個新價值更適合貴族主人。
精確地來說,對於這個後基督時期的新世界,尼采只有個粗略的想像,部分原因可能是這需要由未來「更高等的物種」來主宰,也就是所謂的「超人」。重點是,這種「自由精神」和現有或既有的規範或限制都不相符,規範或限制可能會影響豐沛的創造力與自然的支配力。受到躁動權力意志的驅使,這些神一般的個體將會在空白無邊的畫布上創造偉大的事物,毫不留情地拿比較「弱小」的人當作「黏土」,創作新作。對尼采而言,人類就是「醜陋的石頭」,需要超人等級的雕刻家加以雕塑,所以他才會帶著肯定的語氣寫下「可以為了貴族政治犧牲無數人類,將他們推倒,縮減為不完整的人類,成為奴隸,成為工具」。要做到這些,首先必須粉碎基督道德的枷鎖,否定「奴隸」代表的可憐、同理與同情價值。尼采對古希臘人十分推崇,他們不會受這些頹廢的情感影響,所以才能達到人類藝術的顛峰;現代文明就是受到了這類情感影響,才會在創意的深淵裡萎靡不振。
以前的「雕刻家」將自己的意志加諸於世界時,犧牲了大量凡夫俗子的性命與福祉,但他們並不會受到良心的折磨,如:亞歷山大大帝、凱撒大帝、切薩雷.波吉亞 (Cesare Borgia) 與拿破崙。尼采非常景仰這些意志堅決又鐵石心腸的「藝術家暴君」,然而,換到現代,尼采崇敬的偉大典範卻是純粹的藝術家,而不是藝術家暴君,這個人就是德國詩人兼作家歌德 (Goethe)。
超人的主要目標與效用就是創造文化與價值,填補基督道德的空缺,相對於這個目標,政治位居次要。然而,在超脫善惡的世界裡,任何事都可能發生,偶爾出現的藝術家暴君,如拿破崙,必定會依照自己滿腔的權力意志與喜好,無情地涉入人類事務。因此,尼采盛讚拿破崙是「政府的藝術家」。
考量到這些概念,要談論尼采的政治學實在不容易。他沒有提出正向的政治體系或目標,更別說是理論了。他自認是後基督時期的先知,在後道德的世界裡,藝術家將帶著自己豐沛的權力意志形塑一切,主宰全世界。對尼采來說,藝術是「生命至高無上的使命,真正形而上的活動」。尼采的政治學是為了藝術而存在,要達到最偉大的藝術(包含政治藝術),就必須平衡兩種原則:第一種尼采稱之為「戴奧尼索斯精神」,以希臘的酒神、舞神、宙斯之子戴奧尼索斯 (Dionysus) 為名,這種原則無拘無束,陶醉在熱情之中,意志純粹;第二種尼采稱之為「阿波羅精神」,以太陽神阿波羅 (Apollo) 為名,也是宙斯之子,這種原則是井然有序,溫和協調,美好型態。綜合兩者的結果就是「控制下的熱情」,這偉大的作品是力與美的結合,以原創美感的形式,平順地平衡相反的元素。
尼采眼中的超人對外在世界施加意志之前,首先必須征服自己。他必須是一名戰士,完成內在靈魂的戰役,進行「自我征服」的過程,在心理上塑造自己,之後才能算是準備好可以去塑造外在世界。尼采喜歡用受控的、有自我紀律的方式來表現自然衝動,以此創造美並建立價值,而美與價值絕非盲目恣意的衝動所能創造的。雖然尼采崇尚健康、粗野、原始衝動不受良心拘束的維京戰士與日本武士——相形之下基督徒與民主派就顯得懦弱平庸,違背生命本質——可是尼采的最終理想則處於更高的層次。自然的權力意志,必須由一種有創意的想像來表達與管理,古希臘悲劇那般的卓越水準即是如此。這意味著創造統一的自我來管理內在混亂的情緒與欲望,讓其中一個驅力主導其他所有驅力,從而定義自我,形成個人「風格」。這個自我的創造也是藝術家必須創造的第一個作品。
不幸的是,尼采的妹妹伊麗莎白是狂熱的納粹支持者,阿道夫.希特勒 (Adolf Hitler) 常常應她的邀請,公開參觀伊麗莎白在威瑪創立並管理的尼采檔案館,這對尼采死後的名聲造成了負面的影響。希特勒的私人攝影師海因里希.霍夫曼 (Heinrich Hoffmann) 也一同前往,並拍下了一張照片,照片中,這位獨裁者在檔案館的主要接待室對著尼采的大型半身像沉思。德國媒體大肆報導了這張照片,照片也收錄在霍夫曼著名的傳記《不為人知的希特勒》(Hitler as Nobody Knows Him),圖片的說明文字是—站在德國哲學家半身像前的獨裁者,這位哲學家的思想滋養了兩項偉大的運動:德國的國家社會主義以及義大利的法西斯主義」。霍夫曼的照片強化了尼采與納粹的緊密連結,長達數代之久,而且廣為人知,在歐洲戰後的數十年間,這張不幸的照片幾乎摧毀了尼采的聲譽。
到今天,尼采已從這不公平的納粹負面連結中洗清名聲,更躍上了更高的地位。他是思想史上廣為人所閱讀並引用的作家,受歡迎的程度絕對令尼采自己驚訝,因為他曾公然表態,對流行思想嗤之以鼻。他寫道:「討好大家的書一定惡臭難耐,下等人的氣味會緊緊附著在這些書本上。」這或許有點酸葡萄的心理,因為他自己的書並不暢銷。
比起尼采提出的治療方法,他對西方文明危機的診斷還持續在我們的時代發酵,而他的診斷比疾病本身還要糟糕,雖然那些強調尼采處方的人聲音很大,但幸好只是少數邊緣的一群。儘管尼采患有精神疾病,但他對現代自由民主社會基本假設的分析和批評並不會因此被拒之門外,譬如說,長期以來,許多世俗的自由派都主張現代的自由主義、平等主義與人權都源自法國啟蒙時期對基督教的反動,但尼采堅信這些現代原則實際上都是基督道德的直接產物,是對最窮困、最弱勢族群的關懷。
縱使尼采自己的評價十分不樂觀,但研究西方道德情操的歷史學家現在都逐漸同意尼采的邏輯,這不僅挑戰了當代的自我形象,還將自我形象的許多核心價值和宗教信仰喪失緊緊連結在一起,餵養了道德虛無主義的幽魂,而這正是尼采曾經警告過的現代核心危機。
※ 本文出版社提供之文摘,摘錄自Garrard, G., Murphy J. Brenard, 杰拉德 葛瑞姆., & 默菲 詹姆斯‧伯納.
(2021). 改變世界的政治哲學思考.
P.260-2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