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龍樹中論的哲學解讀——概述 | 哲學新媒體
來稿

龍樹中論的哲學解讀——概述

整部《中論》的主旨是宣揚空 (śūnyatā 或 emptiness) 的義理。全書各品都環繞著空義而展開不同的討論,目的在陳示出世間任何事物都隨緣而起,其中並沒有常住不變的自性 (svabhāva),因而是空。這空或空理不單是中觀學派所特別強調,更是整個佛學的義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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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中觀學派的文獻考察

(一) 中觀學派

中觀學派 (Mādhyamika 或Madhyamaka) 是大乘佛教 (Mahāyāna Buddhism) 的重要學派之一。大乘佛教通常可分為三大學派,最先出現的是中觀學派,接著是唯識學派 (Vijñānavāda) ,最後的是如來藏思想或如來藏學派 (Tathāgata-garbha) 。在這三個學派之中,不論從歷史演進或義理發展的角度來說,中觀學都較後出的唯識學或如來藏思想為重要。在許多重要的佛教觀念或理論中,皆以中觀學作為基礎,特別是空與中道概念,更由中觀學所奠定。

中觀學與較其早出的般若思想 (Prajñāpāramitā) 常被合稱為「空宗」,而跟由唯識學所代表的「有宗」相提並論。所謂空宗,實包括了兩大部門,這分別是般若思想和中觀學。兩者有相當密切的關係。般若思想主要表現在《般若經》 (Prajñāpāramitā-sūtra) 之中,諸如《心經》 (Prajñāpāramitā-hṛdaya-sūtra) 、《金剛經》 (Vajracchedikā-prajñāpāramitā-sūtra) 、《八千頌》(Aṣṭasāhasrikā-prajñāpāramitā) 等,以至於那些篇幅較為龐大的般若經典。中觀學基本上是發揮般若思想裡的 (śūnya) 的義理,它提供一些較嚴謹和具邏輯性的論證,以之來論證這個空的概念的成立。在空宗裡,般若思想較早出,它以經 (sūtra) —《般若經》—為主,並且以直截了當的方式來陳述空的義理,而較少論證,所以它的哲學成分較為薄弱。但到了中觀學,基本上卻在發揮般若思想所強調的空義,它以非常嚴格的論證來支持空理的成立,因此有所謂「空之論證」。除卻這個空的概念外,中觀學還提及因緣生 (pratītya-samutpāda) 、中道 (madhyamā-pratipad) 、假名 (prajñapti) 、二諦 (satya-dvaya) 和涅槃 (nirvāṇa) 等觀念。而在哲學或邏輯方法上,它又強調四句 (catuṣkoṭi) 、四句否定和兩難 (dilemma) 等方法的運用。

(二) 中觀學的重要文獻

中觀學的文獻極為豐富,但一般以《中論》 (Madhyamaka-kārikā) 和《大智度論》 (Mahāprajñāpāramitā-śāstra) 兩部著作為最重要。《中論》可確定為龍樹 (Nāgārjuna, 約150-250) 的作品;但經過許多現代學者的研究後,他們紛紛對《大智度論》的作者問題提出了質疑,認為它不一定是由龍樹所著。那究竟是誰的著作,至今仍沒有定論。有人提出,它是由譯者鳩摩羅什 (Kumārajīva,344-413) 所著;另有人指出,它是先由龍樹造了一部分,再經鳩摩羅什之手翻譯,而在翻譯的時候,鳩摩羅什除潤飾文體外,還加添了自己的見解,至今尚無定論。故此,現今對龍樹中觀學的研究,基本上還是以《中論》為主,而較少涉及《大智度論》。至於《中論》的主要內容,如前所述,可以總括為提倡中道等基本概念,以及運用四句、兩難等哲學方法兩大部分。

(三) 研究《中論》的重要性

為何《中論》如此重要,值得我們特別來研習呢?這是因為中觀學是大乘佛學的基石,它較唯識及如來藏兩系統更為重要。不論從歷史方面還是義理方面來說,中觀學都是大乘佛教裡一個最重要的部分。它在印度佛學與中國佛學中,都有深遠的影響。而在中觀學的文獻之中,《中論》可算是最重要的。所以,就佛學的研究來說,若能夠掌握到《中論》的基本思想,便足以建立起一個了解大乘佛學的良好基礎。此外,如就哲學與邏輯的訓練來說,《中論》也是一部內容豐富、思想深刻的哲學著作,透過對它的研習和理解,則對哲學邏輯思考的訓練,也有一定的幫助。可以說,無論就佛學研究或是哲學訓練來說,《中論》都是一部極其重要的文獻。

(四) 《中論》的翻譯本子的問題

有關梵語 "Mādhyamika" 一詞,既可指中觀學,也可指中觀學派或中觀學者。三者的梵語皆是 "Mādhyamika"。至於《中論》的梵語,則是 "Madhyamaka-kārikā","Madhyamaka" 是取其中間的意思,"kārikā" 即偈頌,兩者合起來便稱為《中論》。又名《中論頌》或《中觀論頌》。順著時代的發展,《中論》加上註釋而構成的文獻,共有六種。這六種文獻就是:

  1. 青目釋,鳩摩羅什譯《中論》(只有漢譯)。
  2. 《無畏論》 (Akutobhaya)(註者不明,藏譯)。
  3. 佛護 (Buddhapālita, 470-540) 註《根本中論註》(只有藏譯)。
  4. 清辨 (Bhavya 或 Bhavaviveka, 500-570) 註《般若燈論》 (Prajñāpradīpa) (有漢譯及藏譯))。
  5. 安慧 (Sthiramati, 510-570) 註《大乘中觀釋論》 (漢譯) 。
  6. 月稱 (Candrakīrti, 600-650) 註《淨明句論》 (Prasannapadā)(梵文原本、藏譯)。

在這六種《中論》的本子之中,只有一種屬梵文原本,這即是月稱《淨明句論》的梵文本子。現流行於西方及日本的《中論》梵文原本就是那個收在月稱《淨明句論》裡的梵文本子。故此,月稱的註解本極其重要,因為它收有《中論》的梵文原本。另外,鳩摩羅什譯並由青目註釋的《中論》本子,則是最流行的漢譯版本。至於其他本子,也都各具參考的價值。其實,在這六種本子當中,最重要的始終是月稱《淨明句論》裡所收的《中論》的梵文原本,因梵文本子實最足以代表龍樹的原來意思。現代流行的梵文本子是由法比系學者蒲桑 (Louis de la Vallée Poussin, 1869-1938) 所校訂的,他校畢《中論》的梵文原本,收於蘇聯出版的《佛教文庫》(Bibliotheca Buddhica) 第四冊之中。這個本子就是附於月稱註釋中的《中論》梵文原本。

總括地說,《中論》現存的本子共有梵文本一種、藏譯四種及漢譯三種。而在《大正藏》之中,分別載有青目釋、清辨註及安慧註三種漢譯的本子。我們現在選取來研讀的是附於青目釋裡的《中論》本子,這即是鳩摩羅什所翻譯的本子。

在鳩摩羅什的《中論》漢譯裡,有一個明顯的問題。這就是鳩摩羅什的譯文有時跟現今僅存的梵文本原文有出入。這是否意味著鳩摩羅什在翻譯上出了錯誤呢?其實,這也不一定是鳩摩羅什的錯誤,因為鳩摩羅什所據以翻譯的梵文本子並不一定就是現存月稱註釋中所附的《中論》的梵文版本。可能的情況是,《中論》實際上有幾個梵文本子,其中的一個收在月稱的註釋之中,而鳩摩羅什所依據的可能是另一個本子。因此,鳩摩羅什不一定要對其譯文跟月稱本子不完全相應而負上責任。但到底哪個本子最為正確可靠呢?這實在無從考究了。對於幾個不同的版本,應視哪一個為標準,也很難說。但歸根究柢,月稱的本子始終是梵文版本,它的權威性總強一些。雖然如此,我們還是不能夠忽略鳩摩羅什的漢譯本的價值。這個譯本流傳很久,已成為我國和日本的佛學傳統研究中觀學的最重要古典文獻了。

(五) 《中論》的組織

《中論》的梵本是用偈頌體寫成的,在鳩摩羅什譯為漢語的時候,為了使譯文精簡及方便背誦,也就保留了偈頌的形式。整本《中論》共有二十七品(章)。每首偈頌有四句,每句五字,即每一偈頌共有二十字。各品的篇幅長短不一,最長的是第二十四品觀四諦品,有四十首偈頌,共八百字;最短的是第十九品觀時品,有六首偈頌,只有一百二十字。在《中論》每一品名的開首處,皆冠上一個「觀」字,如觀因緣品第一、觀去來品第二、觀六情品第三,以至觀邪見品第二十七。這「觀」字表示觀察各種不同的主題,以透顯出中觀學所提倡的空義。

《中論》裡多數偈頌所涵蘊的義理很深奧,現更以偈頌的形式表達出來,雖能收到精簡扼要的效果,但也令到《中論》的意思更加艱澀難懂,這對理解龍樹的哲學也構成了若干妨礙。就如第二觀去來品,可說是《中論》裡最難懂的一品。這品是討論運動的問題,但其意思相當深微,要對它作出妥當的理解,實在頗費周章。所以,要把全本《中論》讀遍,並了解各品的涵義,實在不是一件輕易便辦得到的事情,必須付出很多心思與工夫才成。

(六) 《中論》的主旨

現在讓我們集中討論《中論》的主旨問題。我們可以說,整部《中論》的主旨是宣揚空 (śūnyatā或emptiness) 的義理。全書各品都環繞著空義而展開不同的討論,目的在陳示出世間任何事物都隨緣而起,其中並沒有常住不變的自性 (svabhāva),因而是空。這空或空理不單是中觀學派所特別強調,更是整個佛學的義理基礎。中觀學強調空的立場是繼承了般若思想而來的。不過,兩者雖同樣宣說空的思想,但卻有著相異的表達手法。中觀學者是根據《般若經》而造 (śāstra) 的,如龍樹的《中論》,以至《大智度論》等,都是以論的形式來闡述空理,這就跟以 (sūtra) 為主的般若思想有所分別。經並沒有什麼論證,往往只是在言詞中表示出對世間事物的某種看法。但缺乏對這種看法的論證,這尚不足以構成哲學。故此,我們通常不把佛經視作具有豐富哲學成分的文獻。論卻有所不同。在論之中,往往發現到不少嚴謹的論證,論即以這些論證來證立經中所述的種種義理。只有提供出論證,才能算作哲學。而在《中論》之中,就充滿對各種論題的不同論證。因此,《中論》是一部具有濃厚哲學意味的佛教空宗的文獻。

《中論》的根本觀念是空,它對空的說法,較其他佛教學派的說法為專一與明確。在此我們先將《中論》所表示的空義清楚地交代出來,再一品接一品地研習下去。《中論》的空義,基本上有兩個意思。第一個意思是自性的否定,第二個意思則是邪見 (dṛṣṭi) 的否定。對於事物的自性或邪見,《中論》都用否定或遮詮 (negation) 的方式來處理。實際上,我們可以將自性的否定劃入邪見的否定之中,以邪見的否定來概括空的整體的意思。因自性見也可說是一種邪見。但為了清楚交代空的具體涵義,最好還是把這兩個意思分開來討論。

先說第一個意思。自性的否定表示世間事物都由因緣和合而成,其中並沒有常住不變的自性。自性一詞的梵語為 "svabhāva","sva" 指自己,"bhāva" 指存在或存有。從 "svabhāva" 的梵語結構來解釋自性一詞,可把自性視為某種具有自身的存在性的東西,它並不需要依賴其他任何東西也得以存在。按照佛教的說法,世間任何事物都由緣起 (pratītya-samutpāda) 而成,因此都沒有自性,不能有自己決定自己存在的本質。所以,佛教便提倡自性的否定的學說,這就是空的涵義,空即無自性 (asvabhāva) 的意思。這個意思就在《中論》裡明確地表達出來。

空的第二個意思指邪見的否定。在此,空即是一種在克服或否定了種種邪見之後所展示出來的境界。所謂邪見,就是指不正確的見解,亦即是偏見。佛教裡常舉出的偏見是認為事物皆有生滅、常斷、同異、來去等所表示的客觀的實在性。其實,這生滅、常斷等東西只是人類思維所提供出來的概念,用以描述事物變化的狀況。所謂生滅、常斷,並不是說在事物之中有一個東西喚作生,又有另一個東西叫作滅。而是指事物都在緣起的狀態下生起,在空間中存在一段時間,在這期間,其狀態不斷地轉變,最後歸於消滅。即是說,並不是在事物之中有一種具有不變的自性的東西可被稱為生或滅;生滅並不是說事物在客觀裡有其獨立自存的不變性格。它只是思維中的一些概念,用以描述事物的生起、變化,以至於滅去的種種情況。若將這些生滅、常斷等概念自性化實體化 (hypostatize) ,認為在事物之中有一些常住不變的東西可被稱為生或滅、常或斷,以至於來或去,則只會構成邪見,從而阻礙了我們對事物真相的了解。所以,我們不可以執取任何事物的生滅、常斷等變化的狀態,不可以之為具有自性,否則便會形成邪見。而《中論》提倡空理的作用,就是要否定各種各樣的邪見,使我們免於執取事物的自性,對世間事物的真相有一確當的了解。

※ 本文為出版社提供之文摘,摘自 吳, 汝鈞. (2018).  龍樹中論的哲學解讀. ,pp. 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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