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就像打賭。你賭你會忠於一個指點你的聲音,儘管這個聲音沒有明確的指點過你。
柯布 (Cobb) 拿出一個陀螺,在桌子上轉動它,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做夢。陀螺是他的隨身秘密道具,用來辨認自己身在何處。如果看到陀螺不斷旋轉不停下,他就知道自己不在現實世界,仍被困在夢境裡。但他的目光馬上被他的孩子們的身影吸引過去了,他開心的朝孩子們走去,不再理會陀螺。只見陀螺旋轉⋯⋯旋轉⋯⋯旋轉⋯⋯故事到此就結束了。
這是電影《全面啟動》(Inception) 的最後一個場景,但或許不是觀眾想要的「那種結局」。我們很好奇到底柯布是在現實還是在夢境裡,但電影沒有明確的「告訴」觀眾,所以我們只好擅自揣測。面對這麼一個場景,不同的觀眾有不同的看法,可能我認為柯布還在夢中,你卻相信他在現實中和家人團聚了。這些看法都是對電影文本做出詮釋。不過,這兩個看法似乎是不相容的,對吧?如果柯布在夢世界,他就不可能身處現實;如果他在現實,他就不是在做夢。到底哪個才是正確的?
兩個詮釋看起來好像都說得通。首先看看我的觀點——柯布還在夢世界——得到了情節的支持,因為整部電影就是在講夢和現實之間多麼難以分辨,而且直到電影結束,用來檢查夢和現實狀態的陀螺都沒有倒下,說柯布仍在做夢應當是很合理的。
可是,另一方面,你或許會堅持說,柯布之所以會接下危險的任務進到夢世界裡闖蕩,正是因為他強烈希望和孩子們團聚,而這只有在完成任務後才能實現,整部電影就是在講述柯布不顧一切達到這個目的的過程。更重要的是,如果我們把電影最後一個場景放慢來看,會發現在倒數幾個影格(電影畫面的最小單位,主流為每秒 24 影格),陀螺突然劇烈晃動了一下,這是即將倒下的徵兆。所以說,柯布真的回到了現實世界。
等等,怎麼會兩個詮釋都說得通呢?尤其還是相反的詮釋!我們應該去問導演或編劇嗎?
從瓶中信裡尋找證據
可是,如果文本能以多種方式進行詮釋,在作者無法表達意見的情況下,我們如何知道哪個詮釋較好、哪個較差?又如何在眾多詮釋間作取捨呢?艾可指出,詮釋好比偵探辦案,需要找到證據來支持自己的想法。我們在案發現場(文本)會看到各式各樣的東西,似乎都和事件真相的理解(詮釋)或多或少有關,但只有證明力足夠的東西才能充當證據。艾可提出三個要點,幫助我們檢視一個東西作為證據的品質:首先,它要提供最簡潔的說明方式;第二,需要指向單一或數量有限的原因,而不是一堆不同的原因;第三,必須與其他證據相符。
設想一下,我們在案發現場發現了一張發行量很大的報紙,我們要先搞清楚那張報紙是否只屬於受害者(簡潔原則),如果不是,嫌疑人會超級多,這樣辦起案來就會很麻煩。另一方面,如果有人在現場發現一顆獨一無二的珍珠,而且大家都知道那顆珍珠不是受害者的,我們就會把目光集中到珍珠的所有者身上。接著,如果那個人無法拿出自己的珍珠,珍珠就成為了證據。不過,這些都只是推測,因為目前的「證據」有可能被其他證據給推翻,比方說那個人之所以無法拿出珍珠,是因為他早先已將所有權轉移給受害者。如果我們真的找到了受害者的所有權證明,那麼先前的「證據」就不再重要了。
回到對《全面啟動》作出的詮釋,檢視它們背後各自的證據,我們會發現兩個詮釋都符合艾可開出的條件。可以說,兩個詮釋都基於合理的證據。但如果你一個朋友說,柯布其實是被火星人綁架了,他經歷的家庭團聚只是火星人用全息投影製造出來的幻象,這個詮釋和另外兩個比起來顯然不那麼可靠,因為你朋友得從情節中找出有關火星人存在《全面啟動》世界中的證據,而這是不可能的。能夠容納完全相反的詮釋(只要它們都基於合理的證據),或許這就是開放式結局的魅力所在。即使導演諾蘭 (Christopher Nolan) 真的有就電影結局給出一個說法,反意圖論者認為我們也不用把它當作是真理或唯一正確的詮釋。它可以是正確的詮釋,但沒有什麼優先權。
躲在文本中的作者和理想的讀者
在艾可的理論中,諾蘭這個人被稱作「經驗作者」(Empirical Author),指的是有著血肉之軀的作者本人。當艾可說「作者閉嘴」時,「作者」指的就是經驗作者。不過,我們在閱讀文學或看電影時,往往也會在文本中「看出」一個作者形象,這個形象是讀者透過文本想像出來的,可能會和經驗作者的真實形象有差異。比方說,一個素行不良的作者寫了一則道德說教故事,讀者從故事中看到的是作者道貌岸然的模樣,和作者本人的形象大相徑庭。這個想像出來的作者是文本意圖和讀者合力建構的產物,艾可稱之為「模範作者」(Model Author)。
當我們看到「從前從前,有三隻小豬」,模範讀者會準備好迎接小豬故事的發展,而不是等著看作者的午餐吃了什麼。這是模範作者的要求,儘管他沒有明確的說過。有關這個作者的一切都是我們的想像,從這個方面說,我們只是在作推測,賭自己真的理解了模範作者的要求。作為好奇的讀者,你當然也可以問「這幾隻豬的品種是什麼?」或「為什麼是三隻而不是五隻?」然後提出相應的見解,但這些畢竟不是模範作者的要求,因此回答這些問題並不是在對文本作出詮釋。這麼做經常能帶來閱讀的樂趣,艾可不會反對,但在他看來,這終究不能叫作詮釋。
結語
模範讀者願意慢慢欣賞文本中的風景,在字裡行間蒐集證據,用那些證據作出詮釋。但對於電影和文學文本來說,證據也經常無法讓我們作出有關文本內容的「斷言」,這就是艾可所謂的「詮釋的賭博」——我們總是在賭自己有緊緊跟隨模範作者的指引,賭文本到底在講些什麼,而只要你在意證據的品質,勝率至少會比輪盤遊戲來得高。閱讀是沒有「唯一正解」的賭博遊戲,但你可以採取較有勝算的策略,看看你的詮釋是否足夠簡潔,並得到文本其他部分的支持。如果你堅持說柯布落入了火星人的圈套,這個想法固然十分有趣,但無法幫你在詮釋的賭博中滿載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