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告訴你,十年前的你跟五十年後的你,是不同的人。你可能會有以下反應:怎麼可能?雖然年齡增長、人生閱歷增加、價值觀改變,但我明明依然是我呀!
我們之所以有以上的反應,是因為我們都習慣把所有事物的變化看作是連續不斷的,才會把五十年後的你視作「十年前的你」之「改版」。不論一棵樹從萌芽到凋零,人從出生到死亡,都是不斷流變的過程,十年前的我可能是正值「青春期」,五十年後則是「老年期」。這種看法聽似理所當然。我們之所以用「時期」來形容自己,是因為我們相信自己能夠穿越時間流動,把人的生與死看作仿如泛舟於時間長河之中,順流而下的過程。
但是,中國佛學學者僧肇卻告訴你,如果我們把世界看成連綿不絕的「長河」,一切都只是「視覺暫留」的誤解而已。
先談談何謂視覺暫留。根據教育百科的解釋:
「視覺暫留,是指人類的眼睛,對看到的物體或移動物體,約有1/10秒時間延遲與殘留。如開燈1/10秒之後,我們才能看見物體;若關燈,1/10秒之後,我們原看到的物體才會消失,因之,此種視覺延遲與殘留的現象,稱之視覺暫留。」
這個視覺現象證明了一件事情:我們所看到的電影,看起來像是銀幕中的畫面,電影裡角色、場景連續不斷且非常流暢地活動,但事實並非如此,只有一張又一張獨立電影底片的片段而已。這只是因為視覺神經的錯覺,把一張張片段看成是連續的整體。
視覺暫留雖然只是電影的原理,實則卻印證了僧肇的思想特質。他著名的哲學理論「物不遷論」,說明萬物只會鎖定在某一時空底下,沒有穿越時間的可能───就如電影底片中一樣,上一張的內容是固定的,無法穿越時間斷層,過渡至下一張的內容之中。究竟,為何僧肇有如此的想法,又是如何破解大家習以為常「把存在物視作可以穿越時間」的思維?讓我們先從基本的佛學觀念談起。
「諸法無我」:萬物沒有所謂的本性
在佛教般若(意釋:智慧)學的基本教義之中,萬物沒有所謂本性的存在,基於佛教「緣起性空」觀念,萬物都只是「因」與「緣」的組合而成,並且每時每刻都處於不斷組合與分散的過程,這個過程是偶然的,沒有任何法則主導因緣交替運行的規律。因此萬物皆沒有永恆不變的本質存在,亦因為是偶然的緣故,我們也無法把握下一階段的改變是如何。舉例來說,上一瞬間的我與現在的我不同,原因是在時間進程中,「我」的性質不斷變化,無法固定下來;同時,我也無法預計自己會有哪些性質變化。
雖然「我」並沒有因改變而消失,但是「我」這個稱謂背後所承載的性質(心理狀態、生理條件)已經不盡相同。每一個時刻的「我」都不同,因此也沒有一個永久常存的「我」。
依照上述的邏輯,我們可得知:凡存在物並沒有不變的主體存在,沒有一個不變的實有能夠作為存在物的代表。以果實的例子來思考:果實有未熟與已成熟的狀態,我們無法取其中一個狀態來代表「果實」,並且說它是「果實」的本性。
以上的思考方式,揭示了般若學不承認存在物有本質的存在,這也能夠理解般若學「因緣生而無自性」的意思。因此,在「緣起性空」的前提之下,唯一永恆的就只有「變化」一事了,這也是佛教世界觀的核心觀念。
不同的東西,何以談變?
佛教肯定「變幻是永恆」這看法,僧肇以這看法作為基礎,提出「物不遷論」。所謂「不遷」,意思是指存在物的狀態無法穿越時間的疆界,進入下一個瞬間。誠然,僧肇的觀點與印度原始佛教確有不同之處。大體上,僧肇的般若學可以說是中國佛教的理解方式。雖然如此,僧肇的理解並沒有脫離緣起性空的佛教基本原則,反而他所提出「不遷」,是更徹底貫徹這原則思維。「不遷」不是否定事物的變化,目的是確立「變化」思維中「無常」特質。要理解這個邏輯,讓我們先從「改變」本身開始思考。
到這裡,我們可以得知「A 先生」,甚至所有存在物的名稱,並沒有指涉對象實有的可能。「名稱」本身即有指涉對象功能,但因為在緣起性空的原則下,存在物時時刻刻在不斷增益減損,因此名稱背後的「統一性」則不存在。在僧肇的思維中,名稱是言語權宜之計,把因緣聚合對象姑且稱為一物的「名號」。
僧肇在這裡意識到一個矛盾點,既然每一時刻「A 先生」都不是同一個人(作為「A 先生」的內容條件均為不同),那到底是誰在經歷著一切的改變?如果沒有一個固定主體的話,那麼就談不上是改變了。我們不會說:三十歲的 B 先生是十年前的二十歲的 A 先生。因為 A 先生跟 B 先生是不同的人,我們不把兩者的關係視為一種變化,是因為 A 先生與 B 先生的主體不同(在般若學視野中,不同時間的A先生是均是不同的主體)。
真相存在於「視覺暫留」之中
所以,僧肇說:
「是謂昔物自在昔,不從今以至昔;今物自在今,不從昔以至今。」
過去的東西留在過去時間片段底片,現在的事物即存在當下的時間,兩個存在狀態不相往來。僧肇的意思並非要斷裂古今的一切關係,只是強調沒有永恆不變的主體能夠穿越時間流動的斷層,經歷「改變」這回事。僧肇藉此說明,與其說存在物不斷活動,不如說每一狀態的存在物都是靜止的,並且封鎖在所屬的時間點上。我們可以用電影的概念來理解這一部分。「在電影結局中,女主角在經歷種種事情後,與電影開頭時簡直是判若兩人。」基於視覺暫留的原理,我們視片尾的女主角是電影開頭變化而來的。然而,僧肇告訴你:兩個「女主角狀態」均是存在不同單個圖象畫面,只是我們把兩個獨立「女主角狀態」看成一個女主角經歷了兩個狀態。在這裡,我們可以理解到僧肇的價值觀:性質決定本體。性質不同,則主體也會改變。
在「俗見」(一般看法)裡,我們認為現在的事物,是從往昔變化而成的,就像電影的起承轉合一樣,花開源於含苞,葉落始於萌芽。僧肇雖然提出「不遷」的「真見」(觀看事物看法)說法,但並不代表僧肇完全否定我們一般的認知。恰好相反,他認為「不遷」的真理必須得從「變」中才能看到。在「變」的一般認知之中。僧肇說:
夫人之所謂動者,以昔物不至今,故曰動而非靜;我之所謂靜者,亦以昔物不至今,故曰靜而非動,動而非靜,以其不來,靜而非動,以其不去。然則所造未嘗異,所見未嘗同。
回到文章開頭的問題反應,經過全文的思考,可以理解:我已經不是我了!每時每刻都在改變,但十年前的我和五十年後的我在變化過程中已經是「不一樣的人」(年齡、智力、體力……),以上性質不同,造成「本體」不同。在僧肇的「不遷」思維上,沒有一個不變的「我」在經歷上述的改變,因為「我」只是因緣聚合的存在狀態,是一個不停處於變化狀態的存在,每一狀態下的「我」不同,所以可以說沒有一個「我」的狀態可以在時間上遷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