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維根斯坦 (Ludwig Wittgenstein)
一九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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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次提到說,而且也許是有道理的:往昔的文明變成了瓦礫堆,到頭來更成為一堆灰燼,可是幽靈會在灰燼上方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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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一個好的建築師和差勁的建築師的區別在於,差勁的建築師會屈服於誘惑,而好的建築師則不為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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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作品的有機體出現的漏洞,人們會用麥稈把它填補起來,然而若是要安撫一個人的良心,人們會用最好的麥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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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認為他找到了人生難題的答案,而且想要告訴自己說現在一切都會迎刃而解,那麼他只要想起一件事就可以反駁他自己:曾經有一段日子,人們根本找不到任何「答案」,然而就算是在那段日子裡,人還是要活下去,就那些日子而言,他找到的答案似乎只是碰運氣的。邏輯研究也是如此。如果說邏輯(以及哲學)的難題有個「答案」的話,我們要警惕自己說,以前它們根本沒有答案(而當時的人們還是必須生活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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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曼對我說,當他在家裡塞滿了自己的手稿的抽屜翻找東西,有個奇妙的想法襲上心頭,他想到如果把它們公諸於世,或許是一件有價值的事。(就算是在讀一個死去的親友的信。)可是當他在思考該挑選哪些東西出版的時候,整件事突然變得索然無味而沒有價值,於是頹然作罷。我說,以下的情況也是如此:當我們看到一個人在做一件相當例行性的事而自以為沒有人注意到,那或許是再好玩不過的事了。我們想像一個劇院,布幕拉起來,我們看到一個人獨自在房間裡來回踱步,點了一根菸,坐了下來之類的,突然之間,我們就像是從外部觀看一個人,而我們從來都無法如此自
我觀照;那就像是用我們自己的眼睛看到人生傳記的一個篇章——那應該是既詭異又美妙的事吧。那比任何劇作家在舞台上編寫的台詞或動作都更加美妙,我們看到了人生本身——可是我們其實每天都看到它,卻一點印象也沒有!的確,然而我們並沒有就那個視角去看。——所以說,當他看到他的稿子而覺得很奇妙(即使他不想出版其中某一篇),他是把他的人生視為神的藝術作品,就此而言,它當然是和所有的生命以及萬事萬物一樣值得沉思。可是唯有藝術家才有辦法把個別事物表現成一個藝術作品;如果一個人個別地思考每一份手稿,如果他沒有任何預設立場,也就是說,沒有預
先懷著任何興奮之情,那麼任何手稿當然都會失去價值。藝術作品會使我們不得不採取一個——所謂的——正確的視角,如果沒有藝術,對象就只是一個自然事物而已,和其他對象沒什麼兩樣;我們會因為興奮之情而對它另眼看待,但是別人並不因此就有權力把它展現在我們面前。(我不由得一再想到那種單調乏味的自然攝影,身歷其境而且深有所感的人興致勃勃地拍攝它;可是別人當然有理由冷漠以對,如果說冷漠地觀照一個事物是合理的的話。)
可是對我而言,除了藝術家的工作之外,另外還有個「在永恆的形相下」捕捉自然的方式。那種觀照的方式——我相信——宛若翱翔在世界之上,任由世界如其所是——在飛翔當中如是觀照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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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勒南的《以色列的歷史》裡讀到:
出生、疾病、死亡、瘋狂、強直性昏厥、睡眠和夢境,都會讓人心旌搖曳而難以自已,至今也只有少數人知道這些現象都只是我們身體構造導致的。
剛好相反,我們根本沒有理由對於這些事大驚小怪,因為它們都是行住坐臥之間的事。如果說原始民族都那麼大驚小怪,那麼狗和猴子豈不是更加驚嚇?或者我們假定一個人驀地醒來,突然察覺到那些事物原來一直都存在,因而驚駭不已?——是的,其實我們可以如此假設;但那並不是因為他們第一次察覺到它們的存在,而是因為他們突然對它們感到驚奇。而這和他們是不是原始民族一點關係也沒有。除非我們所謂「原始」的意思就是對於事物不會感到驚奇,如此一來,現代人和勒南自己也都是原始人了,如果我們相信科學的解釋可以讓人不再那麼驚駭的話。
那就像是說現在的閃電更加司空見慣,或至少沒有兩千年以前那麼讓人驚奇。
人只有俄然覺醒才會感到驚駭——民族或許也是如此。科學就是要讓他再度入睡的方法。
換句話說,「當然,這些原始民族當然會對所有現象感到驚奇」,這是個錯誤的說法。或許原始民族的確對於周遭事物感到驚奇——我們認定他們會感到驚奇,這個假定本身其實就是個原始的迷信。(那就像是認定他們都會畏懼所有自然力量,而我們當然沒有必要害怕。然而就算這個經驗告訴我們有若干原始部落有害怕所有自然力量的傾向——我們不能因此就排除高度文明的民族也會再度陷於這種恐懼之中。不管是他們的文明或科學,都無法保護他們免於這種恐懼。當然,現在的科學研究所秉持的精神和這種恐懼是不相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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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勒南談到閃族的「早熟的常識」(我很早以前就浮現了這個想法)時,他指的是他們的「欠缺詩意」,也就是直接地實事求是。而這正是我的哲學的寫照。
事物直接擺在我們眼前,沒有任何遮蔽物——而這就是宗教和藝術的分水嶺。
※ 本文為商周出版授權刊登之書摘,摘自Wittgenstein, L.
(2024). 維根斯坦的哲學筆記.
pp.19-29,文章標題由編輯團隊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