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林從一(華梵大學校長)
一打開這本書,就讓這真誠、美麗與充滿愛的故事刺穿心頭,閱讀時切割的力道一層一層疊加,感到傷痛,最後流淌而出的,卻是撫慰人心的光芒。
幾度想放下書, 馬上買機票, 跨洋飛去看看我那兩個長年在外的孩子,親眼看看他們好不好,就算知道他們明明過得好好的。也幾度想到我那過世已久的父親。父親於我大四時過世,那一年,分不清楚是夢是醒,我常在六張犁山上,坐在他墳前,陪他聊天至天明,孤單、害怕、無知、虛無,卻能滔滔不絕說出我想說的一切,感到無比釋懷。
哲學追求真理,但作者悲傷的探索之旅卻揭發了哲學的遮蓋與謊言。
在精神分析的過程中,作者發現,他像一般孩子那樣,常被鼓勵甚至被要求追求成功,求取表現。他發現,當你無所不用其極地求取表現時,你常犧牲了很多,包括自我犧牲。大家都會把努力邁向成功的孩子當作乖孩子,但乖孩子是面具還是本來面目?常常,為了成功,孩子無所不用其極求表現,但是孩子怎麼可能是一種「僅僅為了成功而存在的生物」呢?常常,無所不用其極追求成功的孩子,內心充滿無助、悲傷與憤怒,乖孩子只是隱藏無助、悲傷與憤怒的面具罷了。
問題是,我們事實上也很享受成功,但同時知道我們犧牲很多,這才是真正令人無助、悲傷與憤怒的地方。
解決的方式是撤退到一個安全的距離,全面性的撤退,於是作者研讀哲學。哲學是一個非常理論性的活動,theoria(理論)這個希臘字的原義便是「遠觀」,從制高點觀察下面。從小開始,多年來他似乎一直站在樹上遠遠望向自己的家,但哲學與樹梢都是被放逐的位置,因此理論還只是一個不完整對待生命的位置。
哲學的位置讓他無法完整對待生命,不能好好向他的兒子道別。
死亡是一種生命淨化,讓我們看清,愛是萬物的本質,反向迴光地,只有愛可以讓我們看穿死亡,好好向死者道別。
「他的死對我是記憶浩劫,對他的回憶像一場海嘯,將其他的記憶都冲得一乾二淨,只剩下對他的一些重要記憶,在一片荒蕪中更顯耀眼。」只有在兒子死亡之後,他才與兒子的本質再度連結,像與兒子初生那幾年的連結。只有永遠失去兒子之後,兒子才回到他身邊,死亡讓父子之間紛紛擾擾的掙扎與緊張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自然而然又讓人安心的連結感」。
我相信,對於自私的人來說,死亡就是死亡,死亡就是毀滅。對於依大愛 (agape) 而活的人來說,只要有人類存在,甚至有生命存在,他就存活著,他身體的死亡對於他來說是無害的,這是死亡的正義。對於一般人,也就是部分無私、部分自私的人來說,死亡帶走自私的部分,而留下大愛的部分,留下人性美善的部分,這是死亡的淨化。
死亡不是終點,而是開端。當一扇門永遠關閉時,才是真正的打開。以正確方式解讀的話,死亡並不存在,因為我們心愛的人死去後,會重新出現在我們面前,變得比生前更有力且更純粹。從冥界回到我們身邊的,是已故者的靈,它們因走過死亡而得到淨化。
真正的道別是一種道白、道愛、道謝與道歉,而人生是一次次不斷道別的過程, 因此也是一次次道白、道愛、道謝與道歉的過程。好好地道別,不僅是表達自己的願望,更是一種完結事情、完整自己、成全他人的過程。
作者的悲傷之旅其實是重生之旅。重生有兩面,一面是死亡,另一面是生命。真正的重生必須先有徹底的死亡,真正的重生也必須帶來全新的生命,而這全新生命是那徹底死亡的一個直接後果。你自己徹底的死亡必須是你自己徹底的消失,重生不是你舊的自己持續存在或再一次存在,而是一個全新自我的誕生。
在悲傷的探索之旅的尾端,作者發現,他的孩子藉由自己的死亡,讓愛他的人重新發現愛是萬物的本質,從而獲得重生,得到救贖。
此書與你一起旅行, 以哲學與精神分析, 正視死亡之虛無, 昇華悲傷,活出真實人性。人生無常,此書必看。
※ 本文為商周出版提供之文摘,摘自Boothby, R.
(2022). 我們沒有好好道別.
pp. 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