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Facebook 推出元宇宙 (Metaverse) 後,不少人會認為我們正在邁向科幻電影的橋段。最接近的類比,就是將《一級玩家》(Ready Player One) 中主角進入的虛擬世界,視為元宇宙的範例。元宇宙為人帶來感官革命,能夠讓感知延伸到一個虛擬、非現實的世界。只要人們戴上頭盔眼罩,穿上感應器,便可以在電腦塔建的資料世界中自由行走。在虛擬世界中,每個人將會有一個虛擬化身 (avatar) 來代表自己,我們能夠隨時改造自己的身體臉孔,以理想的面目示人。
虛擬身體 (virtual body) 的出現,挑戰著人對身體的思考。你或許會對虛擬身體嗤之以鼻,認為虛擬身體乃是想像之物,根本不值得予以重視。身體之所以為身體,其中一點就是因為肉身賦予我們感知世界的能力,在虛擬世界中得到充分體現。拜穿上的感應器所賜,在虛擬世界互動的過程中,產生的感覺感受仍然是真實的,反倒符合身體 「作為感知世界的接觸點」的性質。在這點上,我們難以完全將虛擬身體貶低為幻想之物。
既然虛擬身體非虛無飄渺之物,那麼我們是否可以對它寄予厚望,完全將人的身體取代呢?網路文化似乎傾向將虛擬身體想像成無堅不摧,因為脫離了物理世界的束縛的緣故,虛擬身體可隨時隨地被改造至符合心意為止,引人對虛擬身體產生漫無邊際的暇想。
法國哲學家亞蘭米龍 (Alain Milon) 認為,將虛擬身體想像成無堅不摧的身體,實屬一種對虛擬身體的誤解。在《虛擬真實》一書中,他提出虛擬身體與真實身體不應獨立看待,反而虛擬身體有助理解真實身體的局限。要理解這一點,我們必須看米龍如何疏理虛擬與真實之間的關係,若不釐清虛擬與真實的關係,將難以理解為何虛擬身體有助理解真實身體的局限。首先,先讓我們來理解虛擬 (virtual) 是甚麼?米龍認為虛擬有三個特質:它是一種潛力、具有實在 (reality) 的本質,及真實而不實際存在 (actual)。
虛擬就是潛在
潛在捕捉了事物改變前,尚未現實化的階段,更重要的是,潛在指出了一種成為某一事物的潛力。水之所以能成為冰,因為兩者共享一個本質,好讓它們能從一種形態轉換到另一種形態。雖然兩者共享了相似的內部結構,但它們同時亦存在著一些差異,可將兩者區別開來。這意味著尚未現實化的事物仍然有一個實在的本質,只是條件尚未滿足的情況下,一直在現實的身邊潛伏游離。簡單來說,虛擬就是一個場域。當事物成為現實之前,必先經過潛在/虛擬的階段,事物的潛力才會得到現實化。因此,即使潛在沒有受到現實化 (actualize),它仍是實在的 (real)。
可能 vs 潛在
米龍由物質的運動來闡述虛擬的概念,意在指出當實際存在尚未發生時,從無到有之間還存在一個蓄勢待發的場域。在這個尚未實現的埸域,虛擬可片面地理解為可能,但嚴格來說它比可能多出一些內容。有關這點,米龍認為可藉由法國哲學家德勒茲「可能」與「潛在」的區分來理解。德勒茲認為將尚未現實化的事物純粹看成一種「可能」,會引起混淆。
首先,構成「可能」的門檻十分低,只要命題在邏輯上不矛盾就即可。問題是,可能並不代表實在。以「明天太陽不出來」這個命題為例,即使它在邏輯上並不矛盾,但從現實層面說,它會發生的機會幾乎是零,所以是不實在的。這個區分之所以重要,因為「潛在」不是一個邏輯身份(矛盾與否),而是它具有一定程度的實在性。它牽涉到實現的可能,也就是視乎現實的條件有沒有被滿足;它與條件的強弱程度有關。換言之,當我們談「可能」與「潛在」,其實是在談有「可以被考量的但不一定有實現的可能」(logically possible) 及「具有可實現的實在性」 (actualizable reality) 的分別。
「可能」與「實在」的二分法所引伸出的就是,當我們談可能的時候,變得無法判斷它所指的是「可考量但不實在」(明天太陽不出來),還是可實現的潛力(冰與水的關係)。德勒茲認為,可能只是實在的影子,充其量擁有與實在十分相似的面貌,但不足以像實在般製造出真實的某物來。但由於「可能」與「實在」皆不實際存在,因此會惹人把兩者混淆,一併簡化作可能。這也是為甚麼米龍在書中極力將網絡文化的科幻虛構及資訊建模的虛擬實境作區分。兩者的最大差別在於,由資訊建模得來的虛擬實境具備實際的技術條件支持,而非虛構、想像之物。
從肯定事物的內在差異才看到虛擬的真實性
從米龍對待虛擬真實的態度中,可追溯至德勒茲肯定內在差異的態度。米龍勾勒虛擬世界的特質的嘗試,意在論述若要從虛擬世界中看到真實性,恰好要在虛擬與物理世界間的差異中發掘。
為何我們容易將虛擬世界直接與虛構相等?因為在與現實比較之間,我們應用了同一性原則來看待虛擬世界。只要虛擬世界缺乏現實的元素,我們便會將它歸納為非現實。在同一性原則的前提下,虛擬世界永遠不會與真實扯上關係。然而,米龍認為彷真但不失真實的特質才是虛擬世界的核心:
虛擬真實的技術建立在與虛擬世界的即時互動,在行動介面的輔助下,讓使用者身歷其境,沉浸在這個仿真的環境中。
構成一個虛擬實境至少要有一個環境、模型、操作者,以及一個互動系統, 可供身在這個系統中的操作者能與虛擬物件同步互動,達致一些感官體驗及執行一些自然的肢體動作。
若虛擬實境極力複製一個逼真的真實, 「互動」則是必不可少的元素。專門探討虛擬實境的哲學家 David Chalmer 認為,一樣事物是否具備真實性,有相當程度取決於該事物是否發揮著因果作用 (causal power):除了該物件能否直接產生觸感,還會否對接收者產生某種影響。一般意義下,若遭一個皮球擊中,當中產生的痛楚會令人毫不猶豫地認為那個皮球是真實的。Chalmer 認為,我們在虛擬實境所體驗的事物都發揮著因果作用。即使《一級玩家》的玩家們在物理世界絲毫無損,但在操作期間,因為戴上感應器的緣故,使用者能感受到接觸介面的回饋(意即別人攻擊帶來的衝擊),故此感應器的回饋反應構成了真實性的充要條件。
虛擬是一個可能的表達,虛擬世界藉著科技技術來打造一個與現實對等的環境,但有著真實的傳遞 。
所謂「可能的表達」指的是真實以擺脫現實的形式表達。但是這需要技術上的允許才可以達成:它至少要有一個環境、模型、操作者,以及一個互動系統, 可供身在這個系統中的操作者能與虛擬物件同步互動,親身體驗一些感官及執行一些自然的肢體動作。從列具虛擬世界的條件之中,間接確定了與物理世界之間的內在差異,只有這樣才可以看到虛擬的真實性的源由。
真實的多重性
虛擬世界也有具表達真實性的條件。它表達真實性的方式必然有別於現實世界,否則它就會與後者失去區分。或許我們可倒過來說,真實具有多種形式來表達,物理的方式只是形式之一。可能與潛在的區分,就是後者已經包含了事物的基本要素與潛在關係。
以英語拼音為例,26 個字母有各自的發音,不同組合界定了這些音素的不同關係,分別呈現出不同的英語詞彙。回到冰的例子,虛擬的場域包含了以水的元素為基礎的延伸關係,水不只可以成為冰,甚至可擴延至以刨冰/蒸氣的形式存在。因為事物內在組織的方式允許各自的潛能展開 (unfold),一切視乎條件的強弱程度來決定潛在得到實在化的可能。這一切的潛在都是真實的。
當真實的概念應用在潛在的場域之中,真實的概念本就隱藏了不同的表達形式:事物可既是真實又實際存在(物理世界);物理世界的特點是可觸摸性、即時性(不需介面的介入),那只是表達真實的一種方式。同時真實亦可以是不實際存在但仍然具有真實性。以照鏡子為例,當站在鏡子面前,鏡像中的自己是真實的,亦非我們幻想出來,只是它非可觸及到。同理,虛擬實境中的世界也是不實際存在但仍然具真實性,但這時的真實不再如物理世界的即時性為前提,而是以互動為主的形式呈現。
虛擬作為一種對事物的解讀
我們乍看下會認為虛擬等如虛假,因為我們只是從物理的即時性來衡量真實:凡是缺乏可觸及的即時性皆有虛假之嫌。但潛在場域的作用,就是道出了概念具有延伸性、發展的潛力,若條件足夠甚至可以實在化。
這個思考方式,應用了德勒茲的潛在場域來思考身體這一概念。身體的特徵就是具可塑性(如整形手術)、脆弱性(會生病、受傷衰退)、私密性及互動性:它是所有痛苦愉悅慾望需求的總和的同時,身體的存在也界定了人與他者之間的關係。
作為載體,身體透過外在的皮層界定皮膚、器官的組合......不論是載體或載物,身體提出了界線的問題。從這個角度思考,身體性的意義才被彰顯,因為身體性賦予自身的界線一個意義,而且身體性也可以衡量身體與自己和他人的關係。
雖然虛擬身體透過身體的概念發展出來,但虛擬身體只是以一種非肉身自然的方式來延展身體性,它保留了「他者感知我的第一物件」。由於虛擬身體也受著真實的束縛的前提之下,影視動漫文化演繹的網路身體大多是失真,缺乏實在的本質。不論是賽博格/生化人,極其只可看作可考量(邏輯上不矛盾)但非實在(沒有實現的潛力)的身體形態;它們有實在的所有外表,但是不至於製造出真實的某物。虛擬身體這個概念如真實一樣,可藉著技術的幫助以虛擬的方式實現。在實現的過程中,會感受到虛擬身體與肉身之差、虛擬真實與現實之別。在差別中,卻能重新了解個人與身體的關係。
結語
關於虛擬真實與虛擬身體為何物的認知大多來自影視文化的塑造。米龍認為影視文化對虛擬真實及虛擬身體的演繹,經常落入一些刻板印象,如《駭客任務》(The Matrix) 中,當莫菲斯問尼歐 "what is real"、"how do you know this is real",在米龍看來是一些空洞問題,無助理解虛擬如何是真實的一部分,甚至將虛擬等同虛假,誤解虛擬性的意義。
不難發現,米龍所指的虛擬具有雙重意義:第一就是脫離物理現實的數位呈現,第二就是一種可能的傳遞。近年來數位產物興起,虛擬土地、虛擬貨幣、虛擬商品的趨勢橫行,由於這些數位資產缺乏物理性,引起很多人對它們持懷疑的態度,甚至令人覺得無所適從。米龍運用虛擬的概念剖析了何為虛擬真實及虛擬身體,主要談及的是虛擬作為「可能的傳遞」,意在指出萬事萬物可具有多重表達方式。即使看得見,但觸摸不到也不一定是假,我們需要習慣不再以物理性為前提的框架看事情。
米龍帶來的另一個啟示卻十分實在:並非所有可考量的皆是實在的。即便對未來的科技發展抱著開放態度,過份展望反而為人帶來一種無所適從。因科技對世界的吞噬,從而感受到熟悉的世界慢慢溜走的焦慮。米龍提醒我們,一些科技帶來的想像同時也需要經得起現實的檢驗,否則那只是虛構想像出來的。虛擬之所以是一把尺,因為它設定了一個以實在 (actual) 為前提的門檻,在云云的未知與可能性中界定了甚麼是空想、甚麼是有條件發生的,到底是無中生有,還是在現實中乃是有跡可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