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鐵東移迫遷案在這陣子引發了許多人的討論:徵收程序是否符合居住正義原則?原先有三百多戶居民的所在,為什麼只有兩戶堅決抵抗拆遷?明明就能申購安置宅,為什麼不要「舊家換新家」?大部分人都同意了,為什麼就是有人不同意?或者,乾脆一點來說,能汰舊換新,能在更美、更新、更乾淨、更現代化的房子裡生活,甚至還可以領到一筆拆遷補償費,到底有什麼不好?抗拒的原因是什麼?
舊是喜歡
其實,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不見得都會接受汰舊換新的邏輯。也就是說,並不是所有更好、更有經濟價值、更新的東西都能取代舊的東西:用到起毛球、破洞,也沒有任何保暖功能甚至沒在蓋的小被子,無法由新的高檔羽絨被取代;已故家人留下的遺物,例如手錶,其意義是無法以其他新的潮流、名牌手錶所取代的。以筆者自己的經驗來說,我有一隻從小陪我至今的「小熊」,那充其量不過是隻填充玩偶,連話都不會講,有時甚至覺得他有些冷血,難過時他也不安慰,歡喜時他也不一起笑,就只是那樣在床上或躺或坐,擺著十幾二十年前就已由機械形塑完成的樣貌。但我說什麼都捨不得丟,髒了就洗,破了就縫,甚至還為他取名。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是這樣,有的東西我們的確是壞了、舊了就丟。不過,如果有某些物事如前所述,是不管再髒再舊都不願意丟掉的,那麼,我們就必須得承認,「物」的意義常常多餘那個肉眼可見、佔有空間的東西。
這樣一來,房子就不只是房子。之所以有居民不願意「汰舊換新」,便意味著這幢房子不僅僅是物理意義上的建築物。房子的「老」跟「舊」,證明了居民已經在時間中與房子互動,甚至可以說產生情感。也許有扇門在某次爭吵時毀損,某面牆上畫有孩子年幼時量身高的標記而孩子已長大成人,櫥櫃裡有尚未進入數位化時代所拍的全家福照片,而現在照片早已泛黃,照片中人也不見得每個都還活在世上。
換句話說,這間房子有歷史。房子跟住戶在彼此的互動之間,留下了種種過往的印記。這些生活的痕跡,正是老與舊,也正是為何老與舊不能完全由經濟價值所衡量。更重要的是,這種種痕跡應當屬於「過去」,但卻不停在「現在」——面臨迫遷的此時此刻——凸顯了出來(平常那可能只是有如背景一般的物事,不會特別吸引久居其處的住戶注意)。
過去的,不曾完全過去
每個當下即將消失的景象,就像過去已無法回復的景象一樣,只不過每個當下並不清楚本身正處於這種易逝的景象中。
在班雅明的眼中,沒有什麼過往能與「現在」徹底斷得一乾二凈。電話機出現在客廳,會讓我們想起過往:以前這裡的「英雄」曾是水晶吊燈、棕梠盆栽等;電話聲響起,也會驚擾其父母的過往:那是一段沒有電話,或電話仍是冷門之物的「歷史時代」。電話機存在於「現在」,班雅明的父母也存在於「現在」,然而,他們皆是揹著過往而生存於「現在」。不過,過往與現在的關係究竟是什麼?
班雅明並不相信「過去的就過去了」這類說法。在他看來,「過往」 (Vergangenheit) 之中蘊含著微弱的救贖 (Erlösung) 力量。處於「現在」的我們,並非徹底與「過往」切割,反倒仍與部分的「過往」同時存在;以班雅明的話來講:「掠過我們身旁的那陣微風,從前不也曾吹拂著前人?」然而,我們終究沒辦法完全擁有「過往」,無法記住過去的時時刻刻。過往只會以轉瞬即逝的片段形式向我們顯現,就如同「在危險發生的時刻所突然看到的景象」,而捕捉這些片刻的過往,則能給予機會讓我們重思現況。
之所以能再次省思當下,不是因為發現了什麼「新證據」,反倒是因為從過往的殘骸中,找到某些已逝的、微弱的歷史,藉此對遙遠的過去造成「回溯性的影響」。怎麼說呢?由統治者(=勝者的後代)所構築的歷史總是勝利者的歷史,然而,當我們在歷史之中挖掘到勝利者的歷史以外的物事時,便會回頭影響到「歷史」。怎麼說呢?「台灣史」就是個很好的例子。現今,儘管爭議仍頻,但大多數學生都能在學校習得台灣史。然而,在強調「反共復國」的戒嚴時期甚或解嚴初期,課綱一切卻都以「未收復的領土」為核心。因此,即便是在台灣土生土長,不曾離開這塊土地的人,在學校所學的歷史,大多都不是(甚至是完全沒有)台灣史,反倒是堯舜禹湯、宋元明清、中美斷交(與此同時,中美又建交了)等。
情況要一直到許多學者專家努力考察之後,將蔣渭水、蔡培火、高一生、湯守仁、簡吉、鄭南榕等人從被埋葬的過往中一一「出土」,我們才開始發現:原來歷史不是長這樣的,或說,我們的歷史不是長這樣的。也就是說,歷史變了,而處在當下的「我們」,也隨著歷史改變了。班雅明認為,統治者的戰利品總被視作「文化資產」而受人愛戴,但對於捕捉過往的片段的人(即班雅明所說的「歷史唯物主義者」)來說,他們會發現,這些文化資產不僅來自於彼時的天才所付出的努力,「也來自與他們同時代的人所承受的悲慘的苦役」。
以樂生療養院的爭議為例,保留樂生院區究竟意味著什麼?為什麼在樂生跟捷運(或跟政府)的衝突之間,有這麼多人要堅持保留樂生?如果我們單純只把療養院當作日治時期「收治」痲瘋病患的病院,而距其久遠的今日要蓋捷運,那有什麼好反對拆除的?重點就在於,樂生不停讓許多人發現:曾經,在台灣有這麼多人因痲瘋病而遭受「集中營」般的對待;而這其中有許多人在院區度過了餘生,甚至直到現在都仍在裡頭生活。保留這些人跟建物,無疑能提供給我們不同於「勝者的歷史」之見解。我們會知道,原來「治病」、「發展」皆並不能被放到至高的地位(而罔顧人權);原來九十年來,這群人遭受的待遇與他們的生活,是我們在「外頭」從來就沒有辦法認識的。
對班雅明來說,歷史並不是「同一性質且空洞的時間」,也就是說,並不是沒有事件、沒有時間性的時間;若皆是同質,那我們便不用再追探過去,「現在」也毫無意義——反正轉瞬間就成為過去了——時間就因此變得空洞。那麼,歷史究竟存在何處呢?班雅明說,就在「此時此刻所充滿的時間裡」。「此時此刻」之中便留有過去的斷簡殘篇,而捕捉這些過往的片段,正是賦予「現在」新意義的關鍵舉動。
廢墟的啟示
對於遭受迫遷的人,或是經常目睹迫遷案件的我們來說,想必時常能有類似「歷史天使」的感受吧。還沒來得及仔細審視過往,過往就被摧毀成一堆一堆的瓦礫;想佇足停留,又無奈被「進步」推著向前。那麼,我們能怎麼做呢?
從班雅明的角度來說,我們是辦不到「耽溺於過去」這種事情的。首先,過去與現在之間並沒有明確的分野,因為,仍有片段的過去存在於現在之中,且當我們挖掘出瓦礫堆下的殘餘物時,還會再回頭影響過去,使「過往」的定義再次改變。再來,我們是在哪裡,或說在什麼時候,挖掘被掩埋起來的過往呢?就是我們所處的「此時此刻」。換句話說,我們之所以能回望過去,正是因為我們處在「現在」。
然而,我們在被進步的風暴推著向前時,必須謹記,勿將毀壞的過往視作無用的廢墟;反倒應該盯著眼前的廢墟以及廢墟中的過往,從已逝且不可回復的廢墟之中,盡力挖「寶」——而這個寶,不盡然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拒絕活在同質且空洞的時間之中,讓此時此刻能夠從過往汲取活力,並進一步改變令人難受的現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