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 年,義大利藝術家卡特蘭 (Maurizio Cattelan) 在美國邁阿密的巴塞爾藝術展 (Art Basel Miami Beach) 上,展出了一件名為《喜劇演員》 (Comedian) 的觀念藝術品:一根被銀色防水膠帶貼在牆上的香蕉。該作品似乎不依賴任何技藝,簡單到誰都做得出來。光是這樣或許還沒什麼,爆點在於,有個人把香蕉拆下來吃了——而這件作品的價格超過 350 萬臺幣!我敢保證沒幾個人吃過這麼昂貴的香蕉。還好,展方很快補上了一根新香蕉,並宣稱作品本身並沒有受損,而且,要是未來香蕉又出了什麼問題,該作品的收藏家隨時都可以申請更換成新鮮的香蕉。
有不少人認為觀念藝術的本質是觀念,畢竟,要是觀念藝術的本質不是觀念,我們幹麼稱之為「觀念藝術」呢?這個說法很符合直覺,但在哲學上還有許多值得細究之處。
首先,說「觀念藝術的本質是觀念」,不表示一件觀念藝術品只有觀念,無需其他東西。觀念藝術品當然和觀念有關,但除此之外,它應該還需要其他東西。我們很難想像,沒有了香蕉的《喜劇演員》,以及沒有了鯊魚的《生者》,還會是原來的同一件作品。
再來,前面提到的兩個故事中,巴塞爾藝術展展方和赫斯特似乎都同意,作品是由特定種類的物理事物構成。《喜劇演員》的香蕉不會被替換成香瓜,而在《生者》中,鯊魚也不會被替換成小丑魚。結合以上兩點,我們可以說,觀念藝術至少需要由觀念和特定種類的物理事物共同構成。
就讓我們把「觀念藝術等同於觀念」這個觀點稱為「觀念論」(Idea Idea) 好了。哲學家克雷 (Wesley D. Cray) 認為,觀念論會使觀念藝術品變成難以理解的東西。第一,一個觀念會移動、同時出現在不同地方。根據觀念論,觀念藝術品應該也會隨著觀念移動到世界各個角落,甚至來到你的房間裡。這個主張很奇怪。假設《喜劇演員》的觀念是「用不值錢的東西嘲弄藝術市場」,你當然可以有這個觀念,但《喜劇演員》實際上不在你的房間裡。就算把這個觀念限定在藝術家身上,《喜劇演員》也沒有跟著卡特蘭到處趴趴走。
第三,當一個觀念被遺忘時,它就不存在了。如果觀念論正確,當未來不再有人記得「用不值錢的東西嘲弄藝術市場」這個觀念時,《喜劇演員》就不再存在了。然而,在這個情況下,我們還是傾向於說《喜劇演員》存在著。我們完全可以通過文獻來確定該作品的觀念藝術品身分,只是不知道它的原始意義而已(最有可能的情況是,這份文獻是純粹的倉庫清單,在作者名、作品的名稱和尺寸之外沒有記載任何東西)。
根據以上三點,我們不能說一件觀念藝術品等同於某個觀念。一定還有什麼東西,跟觀念一起構成了一件觀念藝術品。從替換香蕉和鯊魚的故事中,我們知道,這東西就是特定種類的物理事物,而每件觀念藝術品需要的物理事物種類不同。目前為止,克雷的想法都和故事中的展方和藝術家一樣。有趣的是,克雷進一步提出了一個更強的主張:觀念藝術品需要的不只是特定種類的物理事物,而是特定的物理事物。他認為,觀念藝術是一種沉浸的人工品 (imbued artifact) ,一個觀念沉浸在特定的物理事物中,和那個物理事物綁定在一起。所以,當那根香蕉被吃,《喜劇演員》就不再存在了;當那條鯊魚腐敗,《生者》也不再存在了。
克雷把這個理論稱為「沉浸論」(imbued artifacts account),並帶來兩個理論後果。一方面,一旦一個作品的物理部分毀壞了,該觀念藝術品也毀壞了。另一方面,由於觀念只需存在於沉浸的時候,也就是把一個觀念賦予一個物理事物的時候,如果該觀念後來不再存在——例如作者忘了當初的創作觀念,或是根本沒有人相信那個觀念了——該物理事物也不會失去觀念藝術品的身分。這兩個後果肯定了觀念藝術品中物理事物的存有學地位。相應的,對於觀念藝術,我們欣賞的不只是觀念,而是將觀念和受此觀念沉浸的特定物理事物當作一個整體來欣賞。
因此,克雷相信,我們無需新增一個專屬於觀念藝術品的存有學理論,只要一個通用的存有學理論,就能涵蓋全部具有內容的藝術品。沉浸在特定的物理事物中的觀念藝術,和繪畫、雕塑、建築類似,一件作品只會有一件真品。結果是,在相似的其他物件上灌注相同觀念的作品,終究只是複製品。吃掉了那根香蕉的人也吃掉了《喜劇演員》,而展方換上的香蕉充其量只是複製品。
可是,如果同一個物理事物被不同人賦予了相同的觀念呢?我們應該說這裡有一件新的作品嗎?比方說,有個人不知道《喜劇演員》的來頭,他意外地拿到了那根香蕉,心裡想著「我要用不值錢的東西嘲弄藝術市場」,然後請美術館展出它。克雷會堅持說這裡並沒有誕生新的作品,因為相同的觀念早已沉浸在這個物理事物中了。他相信很多人在直覺上會認為這裡有兩件不同的作品,不過,如果你支持沉浸論,就需要放棄這個直覺。
不管你是否同意有關「沉浸的人工品」的理論,你應該能理解沉浸論的基本論點所反對的東西。觀念藝術不等同於觀念,它至少還包含特定種類的物理事物。而且,觀念藝術並沒有要我們拋棄物理事物,只是讓我們把欣賞的重心放在觀念上,也就是作品的內容上。許多觀念藝術家主張作品的反物質化,但這不應被視為存有學上的主張,而是有關欣賞方式的主張:要真正欣賞一件觀念藝術品,得先瞭解藝術家賦予它的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