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馬克斯.霍克海默 (Max Horkheimer)、提奧多.阿多諾 (Theodor W. Adorno)
就最廣義的前衛思考而言,「啟蒙」自來即旨在袚除人類的恐懼,令其成為主宰。然而,完全啟蒙了的地球,卻滿溢著得意忘形的災難。啟蒙的綱領在於世界的除魅 (Entzauberung)。啟蒙要破除神話,以知識顛覆幻想。「實驗哲學之父」培根則集其大成。他對因襲傳統者嗤之以鼻,
他們最初相信別人知道他們所不知道的東西;後來卻認為他們自己知道他們所不知道的東西;然而輕信、拒絕懷疑、輕率的回答、自矜多聞、怯於反駁、利令智昏、敝帚自珍、徒託空言、一知半解,凡此種種,皆阻礙了人類知性與自然事物的幸福婚姻,卻撮合他與空洞的概念以及漫無計畫的實驗互相媾合:如此不光彩的婚姻,其結果和後裔如何,也就不難想像了。
印刷術是偉大的發明;大砲也已經問世;羅盤則是以前人皆熟知的:哪些改變不是這三項發明帶來的呢?印刷術改變了科學,大砲改變了戰爭,而羅盤則改變了財務、貿易和航海!而我敢說這些只是瞎貓撞見死耗子。人類的卓越成就在於知識,此乃毋庸置疑,其中蘊藏許多東西,國王以其所有寶藏也買不到,也無法以其命令取得,國王的斥候和探子既查不出什麼情報,而海員和探險家更無法駛往其發源地。現在我們自以為駕馭自然,其實仍然受制於它;儘管我們在發明時師法自然,卻在實踐上對它發號施令。
培根認為的知識所擁有的許多事物,自身又只是工具而已:收音機是更理想的印刷術,轟炸機是更有效的大砲,遙控裝置是更可靠的羅盤。人類想從自然習得的,是如何開物成務,以完全宰制自然和人類,除此無他。啟蒙奮不顧身地燒盡它自己最後殘餘的自我意識。唯有對自己如此殘酷的思維,才能夠極力去打破神話。對於現在實事求是的精神而言,培根的唯名論 (nominalistisch) 信條都難免有落入形上學窠臼的嫌疑,而如他所批評的士林哲學 (Scholastik) 一樣被譏為虛誇空洞。權力和知識是同義語。對於培根和路德而言,無法成就任何事的知識無異於不事傳宗接代的淫欲。重點不在於人們稱之為真理的那種滿足感,而是在於作用 (operation),或即有效的作法,「普遍性科學的真正目的和職責,不在於合理的、有趣的、令人尊敬的、印象深刻的言詞,或是有啟發性的論證,而是在於功用和勞作,在於發現以前不為人知的個別事物,以改善生活資糧。」其中沒有什麼祕密,也不是想去開顯什麼奧祕吧。
世界的除魅是要消滅泛靈論 (Animismus)。贊諾芬(Xenophanes)嘲諷諸神,因為諸神和他們所造的人類一樣都有意外和過犯,而現代的邏輯學家更指摘我們慣用印象的語詞其實是偽幣,最好以中性的代幣取代掉。世界變成混沌,人為的事物變成救恩。圖騰動物、通靈者的夢、絕對理念,似乎沒什麼差別了。在現代科學的發展裡,人類放棄了意義。他們以公式代替概念,以規律性和或然律取代因果。「因果」只是最後一個能經得起科學批評的哲學概念,因為在古老的觀念當中,只有因果才符合最新的俗世化的創造原理。
為實體與屬性、主動與受動、存有與此有賦予合乎時宜的定義,自培根以降,即為哲學的本務,但是科學大可不需要這些範疇。它們被培根斥為古老形上學的「劇場偶像」(Idola Theatri),甚至在古代就已經是史前事物和力量的紀念碑。在那個時代,生命和死亡就在神話裡被解釋並且交織在一起。西方哲學用以界定其永恆的自然秩序的這些範疇, 凸顯了以前歐克諾斯 (Oknos)、波賽芬妮 (Persephone)、阿麗亞德妮 (Ariadne) 和涅留斯 (Nereus) 的地位。先蘇時期哲學的宇宙論便記錄了各個過渡的階段,濕氣、無分別者、空氣、火,被稱為自然的初質,正是神話直觀的理性化沉澱。以河流和泥土化育萬物的意象,自尼羅河傳到希臘,成為物活論 (Hylozoismus) 的諸原理,也就是諸元素,於是神話的惡魔所衍生的多義性,被精神化為存有學的本質的純粹形式。即使是奧林帕斯的父系諸神,也被哲學的邏各斯 (Logos) 同化為柏拉圖的理型。
但是,啟蒙重新認識到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的形上學遺產裡的古老力量,而把共相 (Universalien) 的真理判準斥為迷信。他們認為,在普遍概念的權威裡頭仍然可窺見對惡魔的恐懼,在巫術儀式裡,人類想以惡魔的肖像去影響自然。自此,人們終於不必經由內在力量或神祕性質的幻想去宰制物質了。凡不符合可預期性和實用性的標準者,啟蒙皆認為可疑。一旦啟蒙掙脫外在的壓抑,便再無阻攔。他們自己的人權理念也沒有比以前的共相好到哪裡去。啟蒙遇到的任何的文明反抗,只是助長它的力量而已。古希臘時代那是由於啟蒙也是在神話中認識自己。無論以哪些神話去對抗啟蒙,因為神話在對立中被引為論證,總是得承認啟蒙飽受指摘的破壞性的理性原理。啟蒙是極權主義的。
啟蒙總是把擬人神論 (Anthropomorphismus) 理解為神話的根基,也就是主體性質被投射到自然去。超自然事物、鬼魂和惡魔,據稱是反映那些懼怕自然事物的人類。根據啟蒙的說法,各種神話形象都有同一個命名者,也就是主體。伊底帕斯 (Ödipus) 回答斯芬克斯 (Sphinx) 的謎語說:「那是人。」它成為啟蒙一再重複的刻板說法,不管眼前要回答的是一個客觀意義、某個秩序的輪廓、對邪惡力量的恐懼、或是救贖的渴望。唯有能以統一性去把握的,啟蒙才會承認其為存在或事件;其理想是一個可以推論出一切的體系。
形式邏輯是統一化的重要派別。它給予啟蒙一個架構,使世界成為可計算的。在柏拉圖晚期的作品裡,以神話的方式把理型 (Ideen) 等同於數字,便已經表現出破除神話 (Entmythologisierung) 的渴望。同樣的等式也支配著中產階級的正義和貨物交易。「相等者加不相等者得到不相等者,這個法則不正是正義和數學的基本原理嗎?一方面是交互性正義和分配性正義,另一方面是幾何比率和算術比率,它們之間難道沒有真實的一致性嗎?」等值性 (Äquivalent) 支配著中產階級社會。他們把不同名字的東西化約為抽象的量,而使它們可以比較。任何無法被分解為數字乃至於一者,啟蒙皆視為假象;近代的實證論 (Positivismus) 說詩就是這種東西。自巴曼尼德斯 (Parmenides) 至於羅素 (Russell),統一性始終是其標語。他們堅持要顛覆諸神和性質。
但是淪為啟蒙的俎上肉的神話自身卻是啟蒙的產物。對於事件的科學解釋廢除了以前神話裡的思想對於事件的解釋。神話要報導、命名且細說世界的緣起:藉此也表現、記載和解釋它。神話的記載和集結更增強該目的。它們迅即從記載變成教義。每個儀式都包含對於事件的想像以及受巫術影響的特殊儀軌。在諸民族最早的史詩裡,這些儀式元素都已經獨立自主。在悲劇作家所引用的神話裡,就已經表現出培根心嚮往之的紀律和權力。天國及其層級取代了地方性的鬼神和惡魔;等次分明的獻祭以及使喚奴僕的勞役,則取代了巫師的咒術。奧林帕斯諸神不再直接等同於自然元素,而只是意味著它們。
在荷馬的史詩裡,宙斯主宰白晝,阿波羅駕馭太陽;赫利奧斯 (Helios) 和伊奧斯 (Eos) 則已經轉換為譬喻的角色。諸神與物質分離,而變成物質的化身。自此,存有分裂為邏各斯(隨著哲學的發展,邏各斯也萎縮為單子或僅僅是個參考點)以及外在事物和生命的質料。人類自身的存在與實在界的一個差異吞噬了所有其他差異。差異被忽略了,世界也就臣服於人類。就此而論,猶太教神話和希臘神話有異曲同工之妙:
「⋯⋯使他們管理海裡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全地,並在地上爬的一切昆蟲。」
「啊,宙斯吾父,您主宰穹蒼,俯視人類的作為,無論是義或不義,以及群獸的傲慢放縱,您心中自有公斷。」
「因為善惡到頭終有報,有的在當下,有的晚一些;即使有人一時躲過諸神的降禍,它終究是會臨到, 而他無辜的孩子或後裔, 則必須抵償他的惡行。」
只有完全臣服諸神的,才符合要求。主體覺醒的代價,即是承認權力為所有關係的原理。面對此種理性的統一性,神與人的差別變得無關宏旨,在最早對於荷馬的批評裡,理性便明確指出這點。就其宰制自然而言,創世的神和使役自然的人類心靈沒什麼不同。人類和神的相似性在於對存在的統治權,無論是神的俯視或人類的使役。
※ 本文為商周出版提供之文摘,摘自Horkheimer, M., & Adorno T. W.
(2023). 啟蒙的辯證.
pp.1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