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瑪莎.納思邦(Martha C. Nussbaum)
對美國的男女而言,現在是一個革命的時代,最近出現的一連串證言,顯示美國社會從幾代以來一直隱藏著性暴力和性騷擾的文化。有太多、太多女性只被當作是供男性娛樂和使用的物件──她們的尊嚴被踐踏,她們內心的經歷遭到無視。這個問題存在已久,而它現在正用一種新的方式來到眾人關注的鎂光燈下,激勵所有美國人不能忘記女性也需要正義、需要平等的尊重,這個需求已經被忽略太久了。美國社會的正確行徑和基本正義都還在未定之天。
美國這場未竟的性別平等革命多年來已經有所進展,#MeToo 運動又帶來更多進步。不過要走到完全的可問責性 (accountability),還有巨大的障礙。本書的第二個重要目的是標示出那些抵死不從的領域,並且分析何以他們如此抗拒改革。我認為貪婪是一大阻礙:那些看起來難以取代的男性和能夠為其他人賺進大把鈔票的男性(尤其是在運動界和藝術及媒體界),還是很可能規避完全的問責,得以掩蓋他們的罪行。聯邦司法機構則是另一個同樣可以規避的領域──對那些利益攸關的人而言,其中的大人物似乎也同樣不可或缺──至少到很近期為止,這個領域的改革都還遠遠不夠。貪婪造成可問責性的缺陷,這需要制度和結構性的解決方針,我也會針對各個領域提出一些解決方針。
最重要的是,我認為傲慢的惡習依然存在,只把女性視為物件、不認為她們可以享有同等尊重和完全自主的想法,仍然是再常見不過。我將在後文詳細描述傲慢的邪惡包括認為自己優於其他人、其他人不是完全真實存在的人。美國歷史中幾個最深層的問題,在它們的源頭都可以發現這種邪惡──包括種族的傲慢和特權,還有對階級構成的冷漠和蔑視。傲慢絕對會支配男女之間的關係。具優勢地位的男性拒絕承認女性是完整、平等的個人,也抗拒制定法律,讓女性捍衛身體的完整性、聲稱自己擁有主體性。就算已經計劃要制定這些法律了,許多男性仍然不願意受到規範,他們會創設自己的基地──能夠保護其傲慢的堡壘──繼續規避問責。
和其他重大的社會政治革命一樣,我們也正處於「最好的時代」,這意謂著完全正義的希望正在萌芽。但它也是「最壞的時代」──一個充滿痛苦和騷亂的時代──既定的模式遭到挑戰,但是人們對於如何前進還充滿不確定,而且通常兩方都感到憤怒(這是因為對於過去的不正義和面臨巨大的改變)。狄更斯 (Charles Dickens) 在描述法國大革命時,也是說它有這兩種特徵,當時他發現正義的推力可能會使報復性的情緒爆發,那將無益於正義,而且其實會妨礙人類的進步。我們的時代存在類似的危險,這無關男女。在我們的時代,女性可以清晰和自豪的發聲、要求正義與尊重。也有某些男性以恐懼和憤怒作為回應,為他們失去的特權感到憤慨不已,並將女性主義妖魔化成造成他們不滿的源頭。可惜的是,在這個時代,也有些女性不只要求平等的尊重,她們似乎也以報復為樂。這些女性要的不是正義與和解的願景,她們寧可要一種災難式的前景,她們極力貶低從前的壓迫者,並宣揚這種看法才是正義的。
不。正義與這截然不同,需要細膩的區分、差別和前瞻性的策略,才能把交戰各方帶上和平的談判桌。我要指出這個議題和許多其他議題一樣,報復性的情緒絕無好處。我們──男性和女性──都需要往前跨進一個共享的未來,我們現在就需要開始建構那個未來,而不是專注在過去被加諸的痛苦。這並不是說制度的解決方式不包括懲罰加害者。懲罰是有用的,通常也很必要,它可以嚇阻犯罪者、威懾其他人不要做出冒犯的事情、傳達社會最重要的規範,以及把良好行為的重要性教導給社會整體。但是懲罰要於法有據、要公平、要細膩,而且符合犯行的嚴重性,才能夠達到正當目標。在我們的 #MeToo 運動中,就有部分案件的懲罰不夠細膩或是精準,用公眾羞辱取代了程序正義。也有大量論述不是在提倡和解,反而是在宣揚報復式的勝者心態。
我要跟隨伊麗莎白.卡迪.斯坦頓 (Elizabeth Cady Stanton) 和小馬丁.路德.金恩 (Martin Luther King, Jr.) 的領導發起革命,完全承認所有人都享有平等的人性尊嚴,並且往前開創一個新的世界,一個——照金恩的說法——「不論男女都生活在一起」的世界,但是我要改成「不論女男都生活在一起」,因為現在,是時候讓美國人改變習慣的思考順序了。簡而言之,這是一本關於正義的書,而正義是為了尋求和解與共享未來。
這種正義在法律中占據了核心的角色。法律——以及「法治」(rule of law) ——可以具體實踐對於平等的尊嚴和公平及正當法律程序 (fair due process) 的憧憬。雖然法律是有限的,它的程序也難免瑕疵,但是美國女性還是可以訴諸於法律和法律的變更,這不是隨便哪一國的女性都可以做到的──有些國家的法律深具瑕疵,而且從核心就已經腐蝕了。但是法律要發揮作用,前提是人們具有足夠理解,而在今天的美國,對於追求女性正義有興趣的人,未必會了解相關的法律和它們的背景。我寫作這本書,有很大一部分的目的是要清楚描述相關領域的法律和其歷史,讓讀者在想要使用法律或是更進一步研究時,便可以適切的做到。這表示我的討論有時候會看起來很技術性,因為法律的公平其實是出自其技術性,要避免各具色彩的特色和個人的描述。
敘述也在法律的發展中佔有一席之地,因為美國是採取「普通法」(common law) 法系,法律會隨著個案的累積而成長,我也會描述某些重要案件的故事。但是我希望本書讀者懷抱一個更大的目標,建立一個能夠代表所有人、對所有人平等視之的體制,能夠超越所有敘述,而且能夠(或者說應該)超脫於成見和偏袒之外。所以,若是您發現文字有點抽象難懂,請試著理解它是在具體呈現崇高的道德理想!我們一直在努力超越一個又一個個案故事,朝向所有人都能公平享有正義的遠景;人自然會嚮往故事的色彩,我們不能讓人的自然渴望背叛了我們的努力。這樣的法律就體現了和解的願景:每個人都能夠講述她的故事,但不只是為了她自己,法律追尋的結果是為了把所有人帶到一起、並且能夠代表所有人。
美國社會的女性缺乏完全的平等,這表現在許多方面:同工不同酬;政治上一直無法取得完整的代表性;照護工作這個令人頭疼的大問題和家庭內分配不均的問題,在整個國家處處可見;還有女性容易蒙受家庭暴力這個難題。這些問題都值得各自寫成一本書。在本書中,我選擇專注於性侵害和性騷擾,這有部分是因為目前還是因為這些議題引爆了女性對正義的需求、引爆她們抗拒某些要求,偶爾還會走過頭,到想要報復。(這個主題當然和家庭暴力的議題有重疊,不過家庭暴力的議題有另外的重要性,所以不是本書關注的重點。)我相信只要找到好的方法接觸性侵害和性騷擾這類困難的議題,這樣的精神就表示其他議題也可以用有建設性的方法提出。法律對我關注的議題一直在犯錯誤,它沒有給女性適當的保護,而近期的法律工作已經開始嘗試解開歷史的錯誤。所以它提供了一場珍貴的演出,讓我們從中觀察法律和制度的改變以及潛藏的社會抗爭之間,是如何相互作用。
※ 本文為麥田出版社提供之文摘,摘自Nussbaum, M. C.
(2022). 傲慢的堡壘.
pp.15-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