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存有的視域 | 哲學新媒體
來稿

存有的視域

對於理解存有意義的適當觀點,海德格在這裡預先告訴我們,它是時間。沒有觀點,則我們無法理解對象;但有了觀點,則它限制我們理解的領域。因此,觀點規範出一個領域,對於這個領域,稱之為視域(Horizont, horizon)。於是,海德格認為,我們必須首先說明時間的視域,在此視域中,才能正確理解存有的意義。於是,本書的初步工作是要說明時間是存有的視域。要理解存有,就要以時間為視域,故本書稱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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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存有與時間》的首頁是一篇沒有題目的文字。大體上,海德格是要說明此書的目的及進路。他首先引用柏拉圖(Plato)《辯士篇》(Sophist)的一句話,指出我們總是以為理解「存有」一詞,但當深入反省時,卻發覺它並非如我們所理解的,因而覺得迷惑了。

對於使用中文的人,並沒有如柏拉圖所說:「總是以為理解『存有』一詞。」在中文,「存有」是專門的哲學名詞,不是一般常用字,所以它不是一般人理解的詞彙。但在希臘文、德文和英文,它卻是非常普通。我們甚至可以說,若不理解此詞,幾乎無法說話。我們以英文來說明這點。在英文,存有是 Being,Being 是 to be 的名詞,而在很多基本語句中,都要使用這個字。例如,I am a boy、this table is round、the world is wonderful 等。當我們說這些語句時,我們是理解它們的,這表示理解其中的 am 和 is,亦即理解 Being了。

在中文,以上語句的翻譯是:「我是一個男孩子」、「這張桌子是圓的」、「世界是美妙的」。這裡的「是」基本上是一個繫詞,它把主詞與賓詞連繫起來,成為完整的句子。不過,從另一個觀點看,「是」將主詞的意義說了出來。例如,「是」說出了「我」的意義是男孩子、「這張桌子」的意義是圓的、「世界」的意義是美妙的。當我們說:「某個東西是⋯⋯。」時,我們便是要指出這個東西的意義。在哲學上,哲學討論的是最基本的課題,當我們說:「某個東西是⋯⋯。」我們便是要指出這個東西的基本意義。對於這個意義,通常我們稱為「存有」。現在,當我們說:「我是⋯⋯。」我們通常都理解這句話的意義。不過,我們真的理解它嗎?我們理解「我」的基本意義嗎?「我」到底是什麼?「我」是一個靈魂嗎?肉體嗎?為何靈魂會被困在肉體內呢?「我」是一堆單純的物質組合嗎?若是,為何「我」又有各種欲望呢?「我」從何而生?死往哪裡?於是,深入的反省讓我們對「我」的存有困惑了。

同理地,桌子的基本意義是什麼?是由於它有一個桌面嗎?由於它有高度、寬度、硬度和顏色嗎?它只是科學家所說的原子嗎?為何現在是桌子,多年後會變成一堆廢物呢?再者,世界又是什麼?是一切客觀事件的整體嗎?但我的世界裡不是還有快樂、歡笑、悲傷和痛苦嗎?孔子的世界似乎不同於現在的世界?天下間只有一個世界嗎?只要深入反省,各東西的存有都令我們萬分困惑了。

兩千多年前的柏拉圖,已經開始討論存有,但至今找到適當的答案了嗎?海德格認為,不僅尚未有解答,現在的人甚至已經遺忘存有的問題,不再追問它。於是他認為,我們有必要再次提出存有的問題,追問存有的意義。所以,他指出這本書是要具體完成存有意義的問題。在這裡,我們要注意,海德格所指的「問題」(Frage, question)具有特別的意義。通常,「提出問題」是指我們向某人問一個問題。例如,我問:「你要到哪裡去?」這樣,我就是把問題完成了。但顯然地,海德格不可能只要我們去問一個問題,問完了就結束。其實,提出問題是要繼續追問下去,直至得到答案。所以,提出問題基本上是指進行一個「探索」(Frage, inquiry),而完成問題是指完成一個探索,得到答案。所以,當海德格說,此書的目的是要完成存有意義的問題時,他是要探索存有的意義,直至得到答案。在下文,我會常使用「探索存有」和「存有意義的探索」來代替「存有問題」和「存有意義的問題」,因為我們實際上是要進行探索,不是僅提出問題。

在剛才的例子裡,我們提出「我」、「桌子」和「世界」的存有,這似乎是說,這是三個不同的存有,它們各有不同的意義。但現在海德格卻說,要具體完成存有的意義。顯然地,這不是指各東西個別不同的存有,而是指存有一般的意義(der Sinn von Sein überhaupt, the meaning of Being in general)。海德格也曾用過這個詞彙(SZ 15, BT 31)。的確,哲學的基本興趣是討論最基本的課題,而存有一般當然比「我」、「桌子」和「世界」的存有更為基本。所以,海德格是要討論一切東西的存有,探索其意義。

不過,我們對「存有」一詞早已有很多誤解。既然自柏拉圖以來,都沒有正確理解存有,表示整個西方哲學都誤解了存有,而真正的存有意義則被遺忘了。對於海德格,西方傳統哲學大體上認為存有的意義是手前性(Vorhandenheit, presence-at-hand),這是說,存有似乎是一個擺在我們前面的東西,一個實體。對於這樣的存有,西方哲學有不同的解釋,如柏拉圖的理型(idea)、亞里斯多德的形式(form)和質料(matter)、中世紀的上帝、現代哲學的心靈(mind)與擴延(extension)、德國唯心論的心靈或主體(subjectivity)、經驗主義的經驗與料(sense-data)或事件(fact)等等。然而,無論如何,以上各種主張,似乎總是視存有為擺在那裡的、呈現於某處的「在」(Anwesenheit, presence)。傳統哲學中的存有,是以不同的方式「在」那裡。

海德格不認為存有的基本意義是手前性的「在」,或實體性的「在」。我們或許可以說,存有(Sein, Being)的基本意義是「去存有」(zu sein, to be),用較簡單的話說,這是指「延續下去」。我們若把存有的名詞意義,改變為動詞意義,便較契合海德格的意義了。一個東西若只是一剎那地「在」,則它是不可理解的,亦即,它不可能存在。換言之,一個東西要成為一個東西,它必須能夠「延續下去」,這是說,由於它能夠「延續下去」,所以它才「在」。但我們不能反過來說,由於一個東西「在」,故它才能「延續下去」,因為只有「在」的東西,不一定會「延續下去」。於是,討論一個東西的存有,是討論它「延續下去」的方式。「我」、「桌子」和「世界」各有不同的「延續下去」的方式,這是它們各自的存有。但是,一切東西既然已經存在了,則它們也有一個「延續下去」的方式,這就是它們的存有了。海德格是企圖探討萬物的存有

中國哲學的「道」概念可以幫助我們理解海德格的存有,不過,我們必須先刪除道概念的實體意義。若從海德格哲學的觀點看,道不是指實體,它是從此到彼的過程。事物在道上,亦即在過程中。當事物在過程中,它有其「延續下去」的方式。不同的事物有不同的道,客觀事物有客觀事物之道,藝術品有藝術品之道,用具有用具之道,甚至人有人道、父有父道、君有君道、臣有臣道、萬物有萬物之道、歷史有歷史之道。不過,我們要注意,不是由於它是客觀事物,故顯出客觀事物之道,而是我們要反過來說,由於它在客觀事物之道上,所以它是客觀事物。同理的,由於一物在藝術品之道上,故它是一件藝術品。根據相同的觀點,則我們不能因為某人是父,故他顯出了父道,而是由於他在父道上,故他是父。若人只有父之名,而不行父道,則他無父之實。同樣,由於他在君道或臣道上,故他是君或臣。所以,道是最基本的,它讓一物成為一物;同理,存有是最基本的,它讓存有者(Seiendes, entity)成為存有者。

儒家認為,「一陰一陽之謂道」,這是指萬物的「延續下去」是在陰陽交替的方式上。老子的「夫物芸芸,各歸其根」,也是談論萬物之「延續下去」的方式—道。海德格在他的寫作計畫中,其實也是希望說明萬物「延續下去」的方式。中國人稱之為道,而海德格稱之為存有或存有一般。

不過,海德格認為,要正確理解存有,必須有一個適當的觀點。這正如我們要正確理解《論語》,必須預設它是一本討論道德哲學或政治哲學的書,而不能預設它是有關數學物理學的。對於理解存有意義的適當觀點,海德格在這裡預先告訴我們,它是時間。沒有觀點,則我們無法理解對象;但有了觀點,則它限制我們理解的領域。因此,觀點規範出一個領域,對於這個領域,稱之為視域(Horizont, horizon)。於是,海德格認為,我們必須首先說明時間的視域,在此視域中,才能正確理解存有的意義。於是,本書的初步工作是要說明時間是存有的視域。要理解存有,就要以時間為視域,故本書稱為《存有與時間》。

※ 本文為 陳, 榮華. (2017).  海德格《存有與時間》闡釋. 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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