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茶前的尤里西斯〉第 4 集:Melete/墨勒忒 | 哲學新媒體

〈午茶前的尤里西斯〉第 4 集:Melete/墨勒忒

走出泥造圍牆來到不遠處的防風林,一身觀光客扮相的我出神底凝視遠處升起的裊裊白煙,視線聚焦更遠更後方那一長列層巒疊嶂的叢山峻嶺。山脈峰巒高低相連,稜線以下覆著塊塊點點終年積雪,一座座絕麗奇岩彷彿斑白了頭的巨人們,自開天闢地以來就肩並肩聚在那兒琢磨著不知何時結束的棋局。

放寬視線再看,綿亙周始的天際線摻著些許鬱鬱濛濛的灰,向上至我頭頂逐漸化為清澈湛藍天空,往下覆著綠絲絨般植被直至我雙腳立足的黃土大地。蒼鷹展翅,翱翔於萬里晴空,我好奇牠看到了怎樣的天地,在天空中舉目所見的景色無疑和我大不相同。居高臨下總是可以看到很多平常看不到的東西,位於一目了然的視野使人看得清楚又詳細,迥異於匍匐如螻蟻般的我。

這種道理非常有效,不然上世紀怎麼有那麼多人造衛星被送上地球軌道當成眼睛?不過機器就是機器,在那種環境下很難維修與回收。它們的命運從一降生就被決定:自始被人類丟進極限環境下辛勤工作,辛勤工作的盡頭是廢棄漂流,廢棄漂流的終點是化為塵埃。如果它們具有與你我相等同的生命,會作如何想?

在我們的文明語言裡,從韶華勝極轉趨凋零的過程是不能再多一分一毫的必然,猶如美人的明眸皓齒註定有渾濁斑黃的那天,誰也逃不掉。人的心性自衝動浪漫成熟為寬和圓融,身體接著逐漸年老色衰而發出趨於腐敗的先兆。物質的惡臭與醜態都是生命中不可忽視的一部分。

然而眼前發生的一切可曾壓迫、擠兌得你感到近乎窒息?還是日新又新的進步變化令你感到生機蓬勃與幸福美好?叔本華教我們用沉思來擺脫這個禁錮你我意志的世界,而黑格爾卻認為眼前發生的一切再合理不過,你覺得如何?

我想看得更遠,想要將眼前的壯麗風光留存在方寸之間。於是我登上防風林內的矮土墩,將單眼相機穩固在腳架,快速換裝28mm廣角定焦鏡,拉捲底片,調成小光圈、長快門準備獵下此景此刻製作為短暫的永恆。

就在屏氣凝神的須臾間,身旁突然傳來一串聽不懂的呢喃話語。我停下手往聲音方向看去,原來是一位穿著此地傳統服飾的少女在土墩旁對我說話。她面帶慍色,念念有詞,談吐急切,不曉得說些什麼,我只能尷尬底擠出微笑聳聳肩,逃避似底轉回來繼續專注折射於相機觀景窗裡那遠在天邊的光影上。話不投機,於是少女悻悻然底轉身離去,我感到無奈與遺憾。

好不容易集中注意力,我移動機身進行構圖,再次半按快門鈕確認測光值是否適當。整個氣氛就像作家雷馬克(Erich Maria Remarque)筆下著名小說《西線無戰事》(Im Westen nichts Neues )改編的同名電影尾聲那樣,藏身在戰壕堡壘裡的主人翁 Paul Bäumer 透過窺視孔看見一隻美麗蝴蝶,於是挪動身體朝外伸手想要觸摸它,完全忘記自己此時此刻仍在激烈廝殺的戰場裡,躲在遠處埋伏著的敵方狙擊手已虎視眈眈底將步槍準星瞄準向他。

不過在下一秒鐘,我耳邊並沒有響起子彈飛過的聲音,而是領隊大姐從牆內庭院一路拔腿奔來的氣喘吁吁聲,至於剛才那位少女則跟在她身旁,依舊怒目圓睜底朝我瞪著。我仍在狀況外,對這情況還是一頭霧水,終於聽到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領隊大姐拉著嗓子大聲對我說:

「欸…這位大哥您好興致呀,可是也不能光顧著看風景不注意腳底呀,下次照相拜託您別再踩在人家祖宗墳頭上呀!」

「蛤?!」我大驚。

突然左腳傳來一陣抽動,嚇得讓我整個人都快跌了下去。我猛然伸直身體,定睛一看,剛才風和日麗的景色、綴滿語尾助詞的言談,無一不被置換回溫暖照明的地下空間,餐桌上仍疊著貼了夾頁標籤的論文集和幾頁大片塗寫的稿紙。

原來我睡著了。稿紙依舊寫著我飛快思緒落於鐵筆下化成的串串潦草字跡,看來並沒有小精靈趁我打盹時偷溜出來幫我做筆記。我在童話以外的現實世界裡重新上線,繼續扣點。

老實告訴你,上面這段敘事說真不真,說假又不假,但若判斷它虛實各佔一半也不怎麼正確。怎麼說呢?我在許多年前確實站在那幅壯麗景色面前,並且用我的絕版寶貝菜頭 (Carl Zeiss lens) 拍下幾幀照片,但諸多細節卻已無法於今日一一回放來詳敘。其次,冒犯與褻瀆亡者墳墓的情節雖非確有其事,但確實曾夢見過相當近似的場面,顯然反映著我內心隱藏的真實恐懼。

解開「無法詳敘的事實經過」與「包裹真切感受的虛構情節」來看,前者似真若假,後者似假若真,那這段敘事到底應該如何界定它們的屬性呢?

可愛的室友大概還在生我的氣,本該鬧哄哄的地下餐廳不僅被停播背景音樂,也安靜得讓我可以聽見一枚釘書針掉落地板發出的轟然巨響。也罷,不如就利用這難得的清靜來面對心底的闇黑角落。我也想知道自己為何會恐懼陰宅墳塚?姑且飲口沁涼咖啡靜下心神,在腦皺褶的黑暗夾縫裡打燈探照,嘗試理出個什麼蛛絲馬跡。

左思右量各三十秒,我認為八成離不開大學時代的學習經驗。猶記得不只一位老師在導論課上諄諄告誡過我們,各位同學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讀書做學問,要吸收前人的理論架構與研究成果,才能做出有價值的學術貢獻。

我想起來老師教我們要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但這跟我夢裡踩在人家祖先墳墓上有關係嗎?

總之,這則新手專用的友情提示在當時聽起來非常有道理,對於我們這群初窺學術殿堂奧妙的凡人、侏儒、矮人與哥布林族來說十分受用。但是有一個小問題深深困擾著我們,那就是我們這群後生小輩其實比較會考試,還不大能讀教科書、參考書與漫畫書之外的不朽論著,也不懂得如何在時間限制內有效率底生出數千字書面報告。

身為剛從 Lv.3 理工宅──嚴格說是讀工科的理科宅──正式轉職 Lv.3 文青還沒幾天的資深新手,雖然當時我也存有類似前面描述的那種困擾,但畢竟跟剛滿十八歲未久的 Lv.1 文青小大一不同頻譜,而且我的麻煩稍大。

例如和他們一起補修熱門通識、跨領域必修課的時候,我特別顯得像是邊緣人,因為連個能夠幫忙預(ㄑㄧㄤˇ)留(ㄓㄢˋ)教室大後方安全區座位的朋友都不認識,往往只能趕在老師還沒講完開場笑話前低著頭直接快步走到講臺搖滾區入座。

多年以後我也曾追隨老闆、前輩腳步登上階梯教室講臺去誤人子弟,瞬時突然連結到這段回憶,才覺得當年低頭進場真是多此一舉。為什麼?因為那可是上百雙眼睛同時回瞪臺上講者的階梯教室,只掛記今日教學內容的我感謝各位同學降尊紆貴來上我課都來不及了,誰會去管衣食父母上課遲到還大口啃雞腿呀!

雖然我也努力要成為提早進教室──搶後排座位──的好學生,但經過幾次嘗試後沒有得到多少成功,而且大後方安全區距離前線太遠,反而聽不清楚、看不仔細今天老師在表演什麼新把戲,倒不如乾脆點,抱著隨遇而安的心境乖乖去當 V.I.P。

說也奇怪,人在認命的時候似乎比較容易有新進展,於是三天兩頭在搖滾區打照面的幾個邊緣人就這樣開始熟悉起來。雖然一時半刻還不到互稱麻吉的交情,至少我這會兒總算不必擔心製作分組報告時找不到神隊友了。

從這裡就是我結識學姊的開端。這段塵封已久的記憶與剛才的夢境間接相連,接著又一同指向我在現實中的困境,這是怎麼回事?姑且繼續讓它浮現下去。

俗話說:「每個成功男人的背後都有一個女人」,李安導演也說過「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斷背山」,如果這兩個條件都得到成立,承此推斷「每個男同學心中都有一位學姊」應該不會太離譜。

不過我口中的學姊其實年紀沒大我幾天,而且她復學之後掛在大二班上,我則是因志趣轉學到大三,理論上還得叫我一聲學長。雖然我是瞎起鬨跟著學弟妹一起稱她為學姊,倒也沒有挖苦之意,畢竟人世間有其倫理,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這樣稱呼也沒什麼不妥,況且我才剛轉職重練,被當學弟看待並不意外。

話說從頭,在我心目中的學姊是個很嗆——呃,不是,該怎麼說比較好?——是個頗具獨特性格與聰明才智的奇女子,這來自我的認真觀察與友善描述。由於她入學迄今三年卻已休學兩次,在原班生開始盤算畢業後出路的氛圍下還得降級回頭重補必修學分,加上她習慣獨來獨往,益發顯得與眾人格格不入,也因此在系上偷偷流傳著幾則關於她的未經證實傳說。

雖然品行善良的助教大姐私下出面幫忙闢謠澄清,但諸如像是罹患憂鬱症、躁鬱症進行心理治療啦,或是家道中落不得不去兼差賺學費、家境富裕因此得以短期出國遊學,甚至墮胎休養、未婚生子之類無憑無據又前後矛盾的蜚言流語仍不時冒出來,傳得繪聲繪影。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誤解與多餘的想像,我沒打算太過著墨去描述學姊的相貌,就在此簡單交代兩句。

她通常給旁人的初次印象就是一副聰明慧黠的水靈模樣,或許有點接近金庸大師筆下的黃蓉。但她並不熱衷也不擅長與人交流,性格安靜寡言且時常沉浸在自己的書卷世界裡,偶爾轉頭、走動觀察一下周遭發生的人事物,等到必要時機才出手,而且三招之內分出勝負,見好就收,常保不敗,連我也看得出來她內心其實更接近古墓派的小龍女。

任誰都可以想像到,不單是在我們這群由各色族類集結成的邊緣人圈子裡,總是一襲長裙的她在本系具有最高等級的Lv.99+精靈屬性,何況她的長髮飄逸過肩,舉手投足之間都能散發仙氣。擁有凡人無法企及與複製的質性,兼有三分不食人間煙火的姿態,我認為這就是她背後出現如此多謠言的緣故。

雖然事不關己,但或許出於幾分物傷其類的自我投射與反省,我認為待人接物應當心懷惻隱,設身處地並感同身受,少造口業且多種福田。那些關於學姊的八卦、謠言一開始令我感到驚愕與離奇,聽多了就開始變得麻木,再久了逐漸心生憤怒,最後又轉而覺得可悲可嘆。

我為那些看似充滿創意與合理性,實際上卻貧脊得可憐的想像感到惋惜。如果真的關心她、對她的故事與遭遇滿懷好奇,何不直接找她聊聊、跟她建立友誼呢?我們之所以不這麼做而寧願揶揄、抹黑與妖魔化他人,多半是屈服於自身的恐懼、軟弱與卑鄙,甘願淪為謠言的奴隸與散布假消息的使者,繼而選擇放棄自己的智慧、品格去養成不假思索且隨波逐流、人云亦云甚至推波助瀾的性格,這恐怕會有很高的機率把自己推入百口莫辯的窘境。

古諺有云:「流言止於智者」,權且將謠言與假消息當作你我智慧的試金石。但你看剛出生的小嬰兒多麼純潔、天真與無知,難保人類這種高智能物種其實是天生的笨蛋咧。DNA 固然設定了一些難以違抗的限制與長處,情商與智慧卻需要後天戮力修為才能熟成與累積,因此又有過來人勸戒要「勤能補拙」,如果能夠「時時勤拂拭」,或許可減少懶惰使人益加「惹塵埃」的可能。(不知為什麼我突然聽到吸塵器在吸地板的聲音?)

學姊讀書既勤奮又認真,問答之間條理分明且辯才無礙,表現在課堂上令人印象深刻。我常常覺得她是教室裡唯二進入狀況的學生,這讓她的稱號更增添幾分敬畏。不過她多次挑(ㄨㄢˊ)戰(ㄅㄠˋ)萬年系主任與其他資深老師的下場是分配小組報告時被塞給一位剛轉職文青的理工宅——也就是小弟在下本人我——這不免巧合到令人覺得是個有意識的冷處理。

不過往好的方面想,就如時下流行的電影臺詞 "With great power, comes great responsibility." 所說的那樣,強大能力具有應負起的巨大責任,推資深老鳥去指導新手如何飛翔也算合情合理。勇於挑戰教條並企圖翻轉教室的學姊現在得換位思考,成為務實的阿宅教育工作者。

無論如何,學姊就跟我這樣被公開送作堆,不管我們是否樂意,都不得不展開彼此間的合作,畢竟必修學分還在人家手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