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成田悠輔
提問
逃避是錯的,逃避是錯的,逃避是錯的。但想逃是人之常情。有逃離民主主義的方法嗎?
照這樣來想,便會浮現另一條路。乾脆放棄鬥爭,逃離民主主義,這樣如何?不是想從內部去改變民主主義,而是放棄民主主義,逃到外面去。也許可以稱之為「反民主主義」或「迂迴民主主義」。
做為隱喻的避稅天堂
為了掌握我這番話的內容,就先從具體的例子來看吧。
逃離國家,在部分地方已算是常態。例如富裕階層的個人資產。從盧森堡到開曼群島、維京群島、新加坡,這些尋求低稅率、緩慢獲取資產,漂浮在避稅天堂裡,外人看不見的個人資產,據說超過全球總資產的8%。
「移居」避稅天堂的費用,幾乎都是定額。而另一方面,資產或收入愈高,其節稅效果也會等比例提高。因此,資產或收入愈多,從避稅天堂的獲利也愈大。避稅天堂會讓富者愈富。愈是全球性的大企業,愈會將專利放在避稅天堂來節稅,這也是類似的現象。家附近的蔬果店則沒有這樣的節稅技巧。
但避稅天堂與民主主義的詛咒又有什麼關係呢?
請大家回想一下。民主主義現在看起來也很像是將接連的失敗加諸在市民身上的一種政治稅制。愈是民主國家,經濟成長停滯愈嚴重,這項我在第一章「故障」中指出的事實,可比擬成民主主義的政治制度向市民課稅的情況。這麼一來,就像有避稅天堂一樣,不就也可能會有政治上的「民主主義天堂」嗎?
對於將沒效率和不合理強加諸在人民身上的既有民主國家感到死心的世界。從頭重新設計政治制度的獨立國家、都市群,為了提供更好的政治和行政服務,對企業和「國民」展開招攬或篩選的世界。新國家群像企業一樣競爭,將政治制度化為資本主義的世界。這可說是超越一開始提到的資本主義與民主主義崩毀的兩人三腳,打算將一切都改為資本主義的計畫。
現今的避稅天堂為了招攬資產家和大企業,藉由降低稅率、讓人不容易從外部看出資產資訊、簡化手續,彼此相互競爭。焦點往往會像稅率一樣,變得單純只看金錢的損益。但除此之外,也能想出各式各樣的「X 天堂」。例如主打政治制度自由化和限制寬鬆的民主主義天堂。未來各式各樣的新國家將會以人權或家庭制度相關的價值觀為主軸,朝各種方向開枝散葉。或許所有成員都是由裸體主義者組成的裸體沙灘國,也有可能成立。
朝民主主義天堂發展?
或許有人會認為這是過於誇張的幻想。但其實在世界各地正在進行這樣的嘗試。人們常說,地球最後邊境是占去世界一半海洋的公海。反向掌握不受任何國家支配的公海特性,建立一個漂浮在公海上的新國家群,也有這樣的計畫。這是人稱「海上家園 (The Seasteading Institute)」的新國家設立運動(圖8)。其他展開類似嘗試的團體,有「藍色邊境 (Blue Frontiers)」(目前停止活動)。這種構想之所以會付諸執行,其背景是因為像郵輪這種大型船舶的建造費用下降,且技術面、費用面的現實性增加。
這項運動獲得彼得.提爾 (Peter Andreas Thiel) 的投資和援助,他是當初成立 PayPal(時價總額數十兆日圓)和 Palantir(時價總額數兆日圓)等企業的創業家,同時也是最早為 Facebook 出資的投資家。提爾援助海上家園構想並非偶然,身為知名創業家、投資家的提爾,同時也是一位政治運動家。在二○一六年的美國總統大選中,他公開支持川普,廣為人知。其背景可以看作是提爾對民主主義的嘲笑和鄙夷。他曾說過這麼一句話,引發熱議:
我已經不相信自由和民主主義可以並存了
誰的「自由」,什麼的「自由」?指的應該是像提爾這樣享盡運勢、才能、資產之福的強者,能開拓邊境的自由吧。而這種自由的枷鎖,正是民主主義。我自己對他說的話進行意譯,意思大概是「讓那些仗著民主主義這個擴聲器,只有聲音很大聲的笨蛋們來阻礙我們的野心,我已經受夠了」。
如果推測他的構想,大致如下:不論再笨再窮的人,都同樣給他們一票的選舉民主主義,是阻礙擁有特異才能和經驗的人們開拓邊境,阻礙其創造出價值和差異的一種制度。這種凡人至上主義的程序,要盡可能避開。決定和改革,要盡可能不透過民主的手續,讓強者可以獨斷獨行。他們完全展現出這樣的傳統野心。因此,提爾以及和他有著類似想法的強者們,很認真地思考,要讓獨占企業、封閉社區成為輕鬆就能辦到的事,或是讓加州獨立,在海上、地底、宇宙空間設立全新的獨立國家,為了加以實踐,投入了數億日圓。
為什麼公開支持川普,從他的構想就能理解,川普就像是一顆從內部去破壞民主主義的活炸彈,感覺他對川普充滿期待。就他們來看,現有的民主主義已淪為大多數無知又沒為社會帶來創造的人們散發怨念的一種制度。而川普就是透過這樣的民主主義誕生,充分展現民主主義醜陋面的活炸彈,他想讓川普成為民主主義崩毀的象徵,展現在世人面前。告訴世人,民主主義沒被破壞,它因為太過可恥,已徹底崩毀,應該是近乎這樣的構想。這份情感具體呈現在建設上,就此成了海上家園這樣的新國家設立運動。
獨立國家的秘訣 1:從零開始做起
這可不光只是億萬富翁們的海上都市遊戲。類似的構想以各種大小不同的形式,由有形與無形的人們推動。唯有擁有類似價值觀和資產的同「階級」的人們,打造只有他們才能出入的居住地,在部分國家裡,像這樣的嘗試愈來愈多。這就是封閉社區。在封閉社區內建立獨自一套完整的稅制,並自行備有警衛、監視、保育、教育,這種情況也很常見。走到這一步,便已逐漸呈現出準獨立都市的樣貌。
還有個更古老、令人感傷的軼聞。那就是夢幻的獨立國「玫瑰島」。玫瑰島是大約二十平方公尺的金屬人工小島,由愛做夢的技師喬治.羅薩 (Giorgio Rosa) 與幾名志同道合的人組成的團隊,在靠近義大利外海的公海一帶建造而成。那是一九六八年五月的事。同時具備了簡陋的酒吧和俱樂部的玫瑰島,馬上便成了奇特的觀光景點,備受矚目。而建造者自己也以總統之姿,自行宣布玫瑰島獨立,並著手發行市民權和護照。且開始與聯合國交涉,想讓聯合國承認它是獨立國家。
但義大利政府可沒默不作聲。就在他們發布獨立宣言後,因為逃稅等嫌疑,警察和查稅官員登上玫瑰島展開搜索。比較有問題的是,義大利的主權是否能擴及位於公海上的玫瑰島。這點在義大利最高法院引發爭論,隔年,義大利政府勝訴。接獲判決後,玫瑰島被義大利海軍炸毀,建造後僅過了短短的半年多,便在一九六九年二月被消滅。也號稱是義大利共和國史上唯一的武力侵略。
玫瑰島以微型國家 (microstate, micronation) 當中最極端,且令人感到興奮的形態,為海上獨立國家的構想帶來靈感。而特別喜歡反骨題材的 Netflix,在原創電影《玫瑰島》中描寫了它古怪的始末。
另外,知名的海上微型國家,還有一九六七年出現在英國外海的西蘭公國 (Principality of Sealand)。與已經被既有國家炸毀的玫瑰島形成強烈對比,西蘭公國至今仍浮在海面上。
獨立國家的秘訣 2:奪取既有的東西
不是從零打造,而是對既有的國家或自治體重新利用,這也是個方法。法國革命也是從奪取地方議會展開,此事廣為人知。而在現代,只要大量遷往某個自治體,掌握過半的居民人數,就能控制該自治體的選舉。就連千代田區的區長選舉,最新當選人(二○二一年)的得票數也要 9,534 票。如果能有一萬人移居此地,就連首都重要選區的區長選長也能奪取。如果有一萬人做為選舉的遊牧民團結在一起,依序拿下各地的首長選舉,就能大量產生最年輕的首長。
少數派和多數派的情勢逆轉,也不是不可能。就整個國家來看,算是極少數派的年輕人,如果也能大舉湧入特定的自治體,則在那個地方就成了多數派。少數派與多數派便能展開局部的逆轉。
這種奪取自治體的先驅案例,在一九八○年代就已存在。此事發生於印度,主角為當時席捲全球的新興宗教領袖薄伽梵.師利.拉者尼舍(通稱 Osho)。因為出了問題而被逐出祖國的這群人,在美國成群遷往奧勒岡州的鄉下小鎮定居。他們開墾新地,就此長住,接著採取了驚人的策略。那就是以免費公車派往全國各地,以「提供生活據點」這樣的誘因,吸引大量遊民入住。就此掌握鎮上過半的居民人數。這同樣在 Netflix 的原創紀錄片電影《異狂國度》(Wild Wild Country) 中,記錄了他們驚人的活力以及奪取自治體的作戰經過。不過,這個嘗試以及新興宗教團體,最後都以充滿戲劇性的悲劇結束……
也能從零建立起獨立國家。或是奪取既有的自治體或國家,寄生其中,培育出準自治區。因為在區塊鏈技術的支持下,Web3 振興,設計出新的政治經濟制度(選舉與協議的機制,以及貨幣與證券的機制)的線上社群,也像雨後春筍般冒出。
或許在不遠的未來,資產家們便會逃往這些對中意的政治制度展開實驗的海上國家或數位國家。他們的視線前方,已看到公海、海底、宇宙,以及元宇宙。
獨立國家:做為多元性與競爭性的極致
這樣的獨立國家構想,已化為「自由私立都市 (Free Private City)」這樣的概念。提到民主主義的主要元素,常會舉競爭性和多元性為例,而自由私立都市可說是反向加以利用的一種戰略。擁有不同的利害關係、意見、意識形態的政治主體,一同加入提出異議的多元性,以及他們透過選舉置身在競爭中,接受篩選的競爭性。
有人從中分析出競爭性,做為期望的民主主義特性,他正是《資本主義、社會主義與民主》(一九四二年)的作者約瑟夫.熊彼得 (Joseph Alois Schumpeter)。而最廣為被運用的競爭場合便是選舉。這個觀點釋放出強大的磁場,造就出「說到民主主義,就想到選舉」的這種至今仍根深柢固的偏見。儘管熊彼得這論點的本質並非選舉本身,而是在於它造就出的競爭,以及根據品質所做的篩選。對於強調競爭性的熊彼得來說,民主主義是用來給權力者施加緊張感,確保政治、立法、行政之決策品質的手段。
美國的政治學家羅勃.道爾 (Robert Alan Dahl),將做為提高品質手段的民主主義,重新定義成有其自身價值的目的與理念的民主主義。雖然聽起來有點難懂,但其實沒什麼。在透過競爭保有品質之前,抱持各種想法的人或組織都能參與政治,一起共存,是很崇高的展現──這就是他的想法。
熊彼得的強調競爭性,與道爾的尊重多元性,有其共通點。那就是競爭性和多元性是在某個國家「中」發生的事和性質,算是國內的事務。我們試著將它轉換成國與國「之間」吧。雖然尚未存在,但有可能成立的眾多虛擬國家的多元性。以及舊有國家透過競爭,遭受新國家威脅的競爭性。國家和都市「之間」的多元性與競爭性,是自由私立都市的獨特性。
熊彼得從民主主義中看見只限定於國家內部的資本主義性競爭。對此,自由私立都市則幾乎完全排除這樣的限定,引進跨越國境的全球化資本主義性競爭。一切全成了資本主義,成了商品或服務。就連政治制度也是。在這個意涵下,自由私立都市也可看作是政治性成果報酬的究極形態。對成果的報酬,是國和都市的存續,而對失敗的懲罰,則是國家和都市的滅亡。
※ 本文為平安文化授權刊登之書摘,摘自成田, 悠輔.
(2024). 22世紀的民主主義.
pp.144-158,文章標題由編輯團隊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