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奧德修斯是最自由的嗎? | 哲學新媒體
來稿

奧德修斯是最自由的嗎?

《監獄中的哲學課》書摘
船上有耳朵塞蠟的水手、奧德修斯和那個把蠟取出來的傢伙。在這些人之中,誰最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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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文 / 安迪.維斯特 (Andy West)

一部分的你可能獨自生活在內心裡,
猶如井底的石頭。
但另一部分
必定深陷於
紛擾的世界,
在那裡,你內心顫抖,
但在外頭,相隔四十天的距離,一片葉子正在飄動。

──土耳其左派詩人納欣.希克美(Nâzım Hikmet)

監獄中的哲學課:探索自由、羞愧與救贖的生命對話
監獄中的哲學課:探索自由、羞愧與救贖的生命對話
幾個月過去了,我現在每週都穿著平時穿的那雙軟皮牛津鞋去監獄授課。我剛從泰國獨自旅行三週回來,皮膚曬成古銅色,髮色也改成焦糖棕 (caramel brown)。我穿過條形燈照亮的監獄走廊來到教室。一名男子在數名警衛的押解下從對向與我擦身而過。他額頭蒼白,眼睛下方的皮膚剝落。我把襯衫的袖子往下捲去遮蓋曬黑的皮膚。最後,我走進教室,在白板上寫下今天課程的主題:「自由」(Freedom)。

二十分鐘後,外面走廊的警察喊道:「自由通行」(Free flow)。所謂自由通行,就是在這段時間內,獄方會打開監獄內的大門,讓犯人從牢房前往開設教育課程或舉辦工作坊和其他活動的場所。幾分鐘後,囚犯們來到教室。一位名叫扎克 (Zach) 的四十歲男子走了進來。他穿著帶有魔鬼氈的灰色橡膠底帆布鞋 (plimsoll)。只要囚犯沒有鞋子,監獄就會配發這種帆布鞋給他們。扎克將毛衣上推到肘部,露出前臂頂部數十道的水平傷疤。他原本在上個月要參加假釋聽證會 (parole hearing),卻在聽證會的前一天揮拳揍了一名醫護人員的臉。

其他人也慢慢走進教室。一個綽號「細漢仔」(Junior) 的學生出現在門口。他身材高大,穿著一件淡粉色的肌肉襯衫 (muscle shirt),展示自己結實的肩膀和胸肌。細漢仔穿著一雙新的 Nike 專用訓練鞋 (exclusive trainer)。幾週以前,有一個男的問細漢仔他想要做什麼。他回答說:「我是企業家。」

細漢仔拔除了眉毛,讓眉毛末端呈圓形。他走進教室,和我握手時說道:「先生,很高興又能來上您的課。」他的聲音非常洪亮。然後,他走去和每個人握手,同時看著他們的眼睛,稱對方為「先生」。

細漢仔最後坐在扎克旁邊的座位上,雙腿分開。扎克則交叉雙臂,臂膀枕在肚子上。

華萊士 (Wallace) 是最後入內的人。他挺直腰桿走路,但不是挺起胸膛,而是對自己圓滾滾的身材充滿自信。華萊士坐在「細漢仔」旁邊,但沒有跟他講話,華萊士通常不會和人來往。他被判入獄二十年,至今已服刑十六年,他不會去健身房,喜歡獨自在牢房裡鍛鍊身體。此外,他每天會給兒子寫一封信。

自由通行時間結束。我關上教室的門。

我和圍著圈圈的囚犯們坐在一起,說道:「在荷馬 (Homer) 史詩中,奧德修斯 (Odysseus) 駕船從特洛伊 (Troy) 戰場返回家鄉伊薩卡 (Ithaca)。然而,他即將遇上賽蓮 / 塞壬 (Siren)。賽蓮是半人半鳥的海妖,居住在海洋岩礁。她們的歌聲美妙無比,只要耳聞賽蓮唱歌,便會陶醉於愛情,然後跳下船,游向發出聲音的彼端。賽蓮專門吃精神錯亂的水手。」

我說道:「沒有人聽過賽蓮的歌聲之後還能夠活下來講述這件事。因此,奧德修斯命令船員將蠟灌入耳朵,以免遭到迷惑,能夠繼續處理日常事務、準備食物和整理船索。」

我指出:「但是需要有人知道歌聲是否停止,免得有人太早把耳朵裡的蠟挖出來。奧德修斯命令手下把他綁在桅杆上,讓他聽到賽蓮的歌聲時不會跳下海。他告訴船員,別理睬他要別人給他鬆綁的要求。」

「他們起航了,奧德修斯聽到賽蓮的歌聲。樂音鑽入他的身體,讓他陷入沉迷。奧德修斯慾火焚身,叫人解開他身上的束縛,但船員不理會他,繼續埋首於日常事務。然而,有一位水手在海上漂泊太久,原本思鄉的他早已變得麻木。他看到奧德修斯渾身充滿熱情,便放下手頭的事,想聽聽賽蓮的歌聲是怎麼一回事。他一取出耳朵裡的蠟,隨即神魂顛倒,最終跳船身亡。」

「他們航行過賽蓮的棲息地之後,奧德修斯便被鬆綁了。然而,從那天起,奧德修斯的內心滿是痛苦,因為他再也聽不到那般美妙的歌聲了。」

扎克說道:「那些賽蓮真是瘋子。她們甚至還住在岩礁上。」

除了華萊士,其他人一聽,便哄堂大笑。

我問道:「船上有耳朵塞蠟的水手、奧德修斯和那個把蠟取出來的傢伙。在這些人之中,誰最自由?」

我把手掌大小的豆袋當作發言棒 (talking stick),先把袋子遞給華萊士。華萊士說道:「耳朵塞蠟的人最自由。他們只是做份內的事情。就像我們被關在這裡一樣,我們不必付帳單或開車接送孩子上下課,做這類的雜事。我得到了他們沒有的自由。」

「比方說是什麼呢?」我問道。

「我不必去選擇,就像那些耳朵塞蠟的水手。」華萊士如此回答。

細漢仔坐在椅子上,身體向前傾,對華萊士說:「人要是別無選擇,就沒有自由。」

「在外面太容易招惹麻煩,我在這裡可以集中注意力。」華萊士說道。

過了一會兒,我問細漢仔:「你認為哪個人是自由的?」

細漢仔回答:「奧德修斯。他是老大,誰都得聽他的。」

「但奧德修斯是裡頭最為受困的人。」華萊士說道,「無論他有多好的經歷,他還是會渴望更多,而且對他來說,任何經歷都不夠。」

「但奧德修斯用他的一生做了某些事情。」細漢仔這般回話。

「每當他想起自己所做的事,就會感到痛苦。你在牢房裡會更自由。」華萊士說道。

「那些耳朵塞蠟的水手之所以不像奧德修斯那樣痛苦,是因為他們一生中從未做過任何事。他們是只聽從命令的步兵。」細漢仔說道。

華萊士一聽,反駁道:「他們埋頭苦幹,做該做的事情,這樣才能返回家鄉。」

「如果他們這樣活著,回家還有什麼意義呢?」細漢仔反問。

我把豆袋遞給一個叫基思 (Keith) 的學生。他把袋子放在腿上,說道:「眼下看待這個問題有幾種方法。」
當我剛來監獄教書時,這裡的圖書管理員就告訴我,基思已經服刑十三年了。他住在單間牢房,每二到三天就能讀完一本書。基思有一口濃重的格拉斯哥工人階級口音,而且偶爾會使用「命名法」(nomenclature) 之類的大字。他說道:「可以從神經科學的角度來看待它。」他說話的速度飛快,就像自學者那樣,彷彿想卸下自己的思想負擔,但別人卻開始顯得無精打采,眼睛直盯著地板。

基思繼續說道:「跳船的那個人是自由的,如同莎士比亞的作品中,弄臣是自由的,而國王則不然。」我想打斷他,我超想打斷他。對我來說,當老師的好處就是可以隨意打斷別人的發言。我如果沒教書的話,就是一個聲音輕柔、說話緩慢的人,總是會被大聲說話且語速很快的人打斷,而我之所以想教書,其中一個原因就是我可以打斷別人,以此進行報復。基思又接著說:「量子物理學 (Quantum physics) 告訴我們,物體其實並不是確定的。」我想打斷他,卻找不到理由。基思在牢房裡生活了十三年,我該如何說「恐怕我們時間有限」來阻止他繼續發言呢?

最後,基思把豆袋還給了我。扎克將毛衣的袖子拉下來去遮住雙手。我便問他誰最自由。

「跳下船的那個人。」扎克回答。

「他被迷惑了,不可能是自由的。」細漢仔說道。

「但屈服於賽蓮的誘惑也許需要勇氣。也許他是唯一有勇氣去追尋自由的人。」扎克說道。

「他想逃跑,但他所做的就像逃離你的牢房後爬上屋頂。你到了屋頂還能跑到哪裡去?這樣比待在牢房更慘。」

「他跳下船,因為他知道在他的情況下,這樣最能展現自由。」扎克回答。

「他放棄了自由才會跳下去。」細漢仔說道。

上課一小時,該讓這些學生休息一下,出去伸伸懶腰。我於是打開教室的門,但走廊上的一名獄警要我關門,讓所有人都待在裡頭。牢房所在的其中一個平台發生過一起事件,曾有一名男子從平台跳上金屬網以示抗議。金屬網將監獄的某一層平台與下面一層分隔開來,可以阻止犯人從高處丟東西或跳樓自殺。當犯人跳上這些金屬網時,保安獄警出於安全原因,無法繼續去抓他們。如果他們無法說服這名囚犯離開網子,就必須派出特殊的「龍捲風小組」(tornado team),這些警察會戴著頭盔,手持盾牌來執勤。

獄警告訴我,跳上金屬網的那名男子當時即將被遣返委內瑞拉,並在當地的監獄服刑。他不想去,所以跳上網子來爭取更多的時間。

我關上門並鎖上,我們在教室裡休息十五分鐘。扎克把手伸進窗戶柵欄,把窗子多推開幾英寸。細漢仔走到白板前,用我的筆劃了一張圖表,向四個人解釋如何靠比特幣 (bitcoin) 成為百萬富翁。他告訴他們爾後的六個月內需要做什麼,才能買得起勞力士錶或賓士汽車。

一個叫格雷格 (Gregg) 的男人向我走來。他的薑黃色鬍子上有一道鮮明的傷疤。格雷格問道:「哲學這個東西,是做什麼用的?」

我回答:「嗯,哲學(philosophy)在古希臘語中是......」

「你能拿它來做什麼?好比說找到什麼工作?」

「我的某些朋友,有些我認識的人,現在在倫敦城 (the City) 上班。」「你現在的工作是什麼?」格雷格如此問我。

我才剛教他哲學,他就立即問這個問題,所以我覺得他認為「哲學老師」不算是個職業。「有些人獲得哲學學位後會去上課,轉學法律。」

格雷格滿懷期待地看著我,好像我的話只說了一半。

「在賽蓮的故事中,你認為誰最自由?」我問他。

「沒有人。這就是為什麼它被稱為『自由愚蠢』(free-dumb)。只有白痴才會給『自由愚蠢』買單。」

華萊士坐在椅子上,在十五分鐘的休息時間裡,他完全沒有和任何人聊天。幾週以前,監獄的安全出了問題,這些人被迫每天在牢房裡度過二十三個小時,只有一個小時能進行獄方所謂的「交際」(association):在這段時間裡,犯人可以離開牢房去打電話、洗澡、和別人社交,以及伸伸懶腰,活動筋骨。然而,到了「交際」時間,華萊士卻留在牢房裡,躺在床上看書。

這些犯人再次圍著圈子就座。

我說道:「古羅馬時期的斯多噶派哲學家愛比克泰德 (Epictetus) 是奴隸出生,但他相信自己的本質仍是自由的。他說鎖鏈限制了他的身體,但限制不了他選擇的能力。」

「人的心靈依然可以自由。」華萊士說道。

我說道:「愛比克泰德認為,了解你能掌控什麼和無法掌控什麼之後,便可學會自由。」

「每天晚上,當獄警來牢房上鎖時,我都會搶先一步關門。」華萊士說道。

「為了獲得掌控權?」我如此問他。

「我也會在獄警說必須掛斷電話的前一分鐘打完電話。」華萊士回答。

「如果你不這樣做會怎樣?」我問道。

「我會做出讓自己後悔的事。我在幾年前看到一個傢伙在獄警讓他掛斷電話後還在講電話。一名獄警將手指放在聽筒上,要他掛電話。如果這種事發生在我身上,我知道我會出手打人,所以我從來不讓自己陷入那種境地。我很早就會掛斷電話。」

「那就是自由嗎?」我說。

「這樣做事情就會變得很簡單。」華萊士說道。

半小時後,門外的獄警喊道:「自由通行」,表示課程已經結束。我打開大門,多數人拖著腳步走出去,但有些人還賴著不走。其中一人指著我曬黑的臉,問我去了哪裡。我盡量簡短回答他們,擔心這一群被監禁的人可能會聽說我到普吉島的熱帶海灘度假以及參加滿月派對而難過。然而,他們一直追問我,想打探更多的訊息。「你去浮潛了嗎?」「你最喜歡那裡的什麼?」「你會搬到那裡去嗎?」然後,有個人以平淡口吻問我:「你和男朋友一起去的嗎?」

我看他是否露出一絲傻笑,但一丁點都沒有。他是認真的。我回答他:「這次只有我一個人去。」

這些人一直追問我泰國的問題。有些人曾去過那裡,想知道曼谷的這個或那個卡拉 OK 酒吧是否還在營業。他們還問我機票是否划算,以及我在那兒時是否曾遇過很糟糕的事情。我回答他們的問題時曾想順道透露我有女朋友,但當時大家非常友善和寬容,我不忍心告訴他們我不是同性戀。

※ 本文為寶鼎出版授權刊登之書摘,摘自West, A. (2025).  監獄中的哲學課. pp.16-26,文章標題由編輯團隊所下。

出版方向以財經企管、商業趨勢、投資理財為主。深耕於商業財經領域,致力於替讀者牽起一道知識的橋樑,前瞻好想法的引渡者,帶給讀者更優質的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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