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擺脫意義的禪宗俳句 | 哲學新媒體
來稿

擺脫意義的禪宗俳句

《 符號帝國》書摘
整個禪宗——俳句只是從中分支出來的文字形式——看起來就像一股龐大的實踐力量,目的是要懸擱語言,切斷這道不斷向我們傳送過來、發自內心的無線電波,它甚至還發送到夢境裡去(或許正因如此,我們不讓坐禪眾打瞌睡);也是為了掏空、麻痺、抽乾靈魂裡那股不可抑制的喃喃喋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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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度:
3

文 / 羅蘭.巴特 (Roland Barthes)

整個禪宗持續著一場戰爭,對抗意義褻瀆。我們知道佛教破除一切肯定(或否定)的極端思路,勸告人們不可落入以下四種命題陷阱:「這是 A ──這不是 A ──這既是 A 也是非 A ──這不是 A 也不是非 A。」但是,這四種可能性符合了結構語言學所建立的完美範例(A ──非 A ──非 A 及非非 A 〔零度〕── A 及非 A〔複雜度〕);換句話說,佛教的方法正是堵塞意義的方式:意義的奧祕(也就是範例)變成不可能的東西。

符號帝國
符號帝國
當禪宗六祖1指導弟子練習問答 (mondo) 時(一問一答的來回練習),為了擾亂範例的功用,他建議弟子們在提出字詞之後,要轉移到與之相反的角度思辨(「如果有人問你一個關於存在的問題,你就用不存在去回答;如果有人問你關於不存在的問題,就用存在去回答;如果又有人問你關於普通人的問題,你就跟他談談聖人賢者,依此類推。」),以此來嘲笑範例的鬆脫無力,並顯出意義的機械特質。

我們所著重的(藉由一種思維技巧的精確、耐力、精煉、智慧,來證明東方思想認為要讓意義失效有多麼困難)是符號的建構,也就是分門別類 (maya)。雖然特別受到語言分類的制約,俳句希望至少可以得到一種平面語言,其中沒有任何東西建立(在我們的詩文當中必定如此)在重疊的分層意義之上,我們稱之為象徵符號的「層次」。當人們說是青蛙的跳水聲讓芭蕉頓悟禪之真義的時候,我們也許可以認為(雖然這種說法的西方味還是太重),芭蕉在這個聲響中所發現的,的確不是一個「靈光乍現」的動機,也不是一種符號象徵上的神經敏感,而比較像一種語言的終止:語言在某一刻停止了(這種時刻需要無數修練才會出現),而就是這種毫無回聲的斷裂,建立起禪宗的真理以及俳句簡潔、空無的形式。

在此,非常直接地否定了思維的「發展」空間,因為並不是要將語言停止在一種沉重、飽滿、深刻、神祕的寂靜之中,或是將它休止在一片靈魂的空無之中——這縷靈魂敞開自身,向著神聖的交流而去(禪裡面是沒有神的)。提出來的問題,不應該在話語之中或話語結尾之處發展開來;要談論的是黯淡無光的東西,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細細思量、反芻,這就是我們建議一個想參悟公案(或是師父說給弟子聽的小故事)的習禪者該去做的事:不是去解決問題,好像它真的有個意義一樣,更不是去觀察它的荒謬(這也是一種意義),而是反覆咀嚼它「直到齒牙動搖」。如此,整個禪宗——俳句只是從中分支出來的文字形式——看起來就像一股龐大的實踐力量,目的是要懸擱語言,切斷這道不斷向我們傳送過來、發自內心的無線電波,它甚至還發送到夢境裡去(或許正因如此,我們不讓坐禪眾打瞌睡);也是為了掏空、麻痺、抽乾靈魂裡那股不可抑制的喃喃喋喋。

或許禪宗稱之為開悟的概念,西方人只能用一些略帶基督宗教色彩的字詞(靈悟、天啟、直覺)來解釋,它只是語言突如其來、令人惶恐的中止,這道空白抹除了符碼對我們的統治,這陣內在頌音破碎了,構成我們的人格。如果這個非語言狀態是一種解放,那是因為,在佛教徒的經驗中,第二層思考(對思考的思考)的增生蔓長,或者說多餘符旨的無限增補——這是一個循環,在其中,語言擁有自身、以自身為模範——看起來像一種凍結、阻礙:反而要藉斬除第二層思考,來打破語言的無限惡性循環。在這些經驗當中,似乎不是要把語言粉碎在那不可言喻的神祕寂靜之下,而是去斟酌它,讓言語的陀螺停止轉動——這顆陀螺在旋轉之間,讓人沉迷於符號替換的遊戲之中。總而言之,遭受攻擊的目標,是做為語義操作的象徵符號。

俳句用我們難以想像的方式,細心處理語言界限,因為它並不是要求精簡(也就是說,縮短符徵,卻不降低符旨的密度),相反地,它甚至要去影響意義的基礎,以讓這個意義不消散、不內化、不含蓄、不脫離,也不會漂流在漫無邊際的隱喻海洋、象徵界域之中。俳句的簡潔並非出於形式的要求,也並非縮減為一種簡短形式的豐富思想,而是一個突然找到適合自己形式的簡短事件。斟酌語言是西方人最不適合做的事,倒不是因為他們創造出來的文字太長或太短,而是因為整套西方的修辭法,讓人們在使用符徵與符旨時,不免分配失衡。不是把符旨「摻和」在符徵喋喋不休的浪潮之中,就是「深化」形式,將它帶往內容的隱晦地帶。

俳句的精確度(並不是對真實的準確描摹,而是符徵符旨的和諧一致、消解的邊界、經常超越或穿透語義關係的墨痕及縫隙),顯然含有音樂的因素(意義的音樂,不盡然是聲音組成的音樂):俳句有著如音符一般的純淨、完美、空靈,也許這就是為何要吟讀它兩次,像回音一樣。這般精緻美妙的語言,你若只讀它一次,那就是將一個特定意義灌注於完美狀態的驚喜、觸點、瞬間感之上;你若多次讀它,那就表示你假設意義必待挖掘,並且要去揣摩那番深刻;在兩者之間,既不獨特也不深刻,那陣回音,只是在意義的無效之下畫出一條線。

※ 本文為麥田出版社授權刊登之書摘,摘自Barthes, R. (2024).  符號帝國. pp.160-164,文章標題、排版由編輯團隊所下。

  • 1. 唐代高僧慧能(六三八〜七一三),中國禪宗第六祖。幼家貧,賣柴養母,後聞人誦《金剛經》,立志學佛。入五祖弘忍門下。時弘忍年事已高,急於傳法,命弟子作偈檢驗修行成果。神秀作偈曰:「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弘忍以為未見本性,不傳衣缽。慧能亦作一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弘忍見後遂傳衣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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