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恐懼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 | 哲學新媒體
來稿

恐懼是一種什麼樣的情緒?

《恐懼的哲學》書摘
陷入恐懼之時,人類理性就是派不上多大用場。蒙田強調,這一點甚至適用於最受理性支配的人,也就是哲學家:「哲學家必須對威脅他的打擊閉上眼睛;必須像孩子似的在懸崖邊顫抖緣;天性保留了這些細微的反應,也象徵了她自己的權威,不被我們的理性和斯多葛的美德所強迫,以教導人類他們的凡人性和我們的弱點。」

您在這裡

難度:
2

文 / 拉斯.史文德森 (Lars Fr. H. Svendsen)

痛苦是有限的,而恐懼是無限的。

——弗朗西斯・培根 (Francis Bacon),〈論謀叛與變亂〉(Of Seditions and Troubles),《培根論說文集》(Essays, 1625)

恐懼之所以興起為一種演化現象,原因非常明顯:沒有感知恐懼能力的生物,生存及繁衍的機會更低。恐懼顯然經常對我們大有助益。恐懼讓我們準備得更周全,從而能幫助我們擺脫危險情境,或預先防止我們陷入危險。恐懼不僅保護我們不受掠食性動物及自然界其他危險的侵害,也保護我們不致於自已招來危險,像是不看路況就直直走進繁忙的車流中。恐懼讓我們得以存活。但恐懼也有可能產生失調。當恐懼與其對象產生差距,或恐懼導致我們「失去理智」,失調就會發生。在詳加探討我們對恐懼應該採取什麼樣的態度之前,我們應該更仔細探究恐懼實際上是怎樣一種現象。我打算運用從神經生理學到現象學的多種角度,最後將得出一種對恐懼的認知:很大程度上,恐懼可被描述為一種受文化制約的習慣。

恐懼的哲學
恐懼的哲學
要能解答「何謂恐懼?」這個問題,我們或許應該同時解答「情感一般而言是什麼」這個問題。這問題可沒那麼簡單。「情感」一詞可能涵蓋各式各樣極其不同的現象——從痛苦、飢餓與口渴,到驕傲、嫉妒和愛,從幾乎純屬生理的領域,到幾乎完全屬於認知的領域。我們可以看出,首先被命名的情感更具「身體性」,最後被命名的則更有「心理性」。英文將「感覺」(feelings) 與「情感」(emotions) 區分開來,首先得名的更多是「感覺」,最後得名的則更多是「情感」。但應該指出,對於「感覺」與「情感」究竟應該如何劃分,什麼樣的狀態屬於「感覺」或「情感」,仍有不小歧見。

我無意在本章中對一般性的情感著墨太多,而是要頗為直接地轉向恐懼,雖說如此,仍然必須觸及某些基本論點與理論。社會人類學者保羅・艾克曼 (Paul Ekman) 主張有一套基本情感 (basic emotions) 存在,也就是在所有文化中都能找到,屬於天生而非習得的那些情感。我們可以發現笛卡兒 (Descartes) 也表述過類似的想法。許多人支持這樣一個概念,但對於這類情感存在著多少、內容又是什麼,看法各異。多數人通常會把憤怒、恐懼、喜悅、噁心和訝異包含在內,但彼此並無共識。概觀十四份「基本情感」列表,引人注目之處在於,沒有哪一種情感是所有列表都包含在內的。

即使我們可以假定這樣一套基本情感存在,我們卻未必更接近於理解這些情感,因為它們在不同文化脈絡中,表達的方式可能都大不相同。文化規範看來對於決定哪些情感得以表達到什麼樣的程度至關重要。情感通常被看成是純粹內在的,只能由感受者本身透過某種內省而達到。但它們並不只是被隱藏的純粹心理存在,也是外在可見的行為、舉止和表情。它們存在於神色與姿態中,而非隱藏於其後。情感是存在於世間的一種方式,是理解世界並在世上行動的方式。鑑於情感不能脫離情感表達,而情感表達實際上在不同文化之間差異不小,由此亦可推知情感與文化相關。

現象學者莫里斯・梅洛龐蒂 (Maurice Merleau-Ponty) 認為,情緒與其身體表現之間有著強烈關聯。他強調,情感並是不存在於姿態背後或其下,而是涵蓋於姿態之中,或正是姿態本身:

面臨憤怒或威脅性的姿態,我不需要為了理解它而回想起我先前為了自身利益而運用這些姿態時所體驗到的感覺。我內心對於憤怒的模擬所知甚少,因此欠缺了由相似聯想或由類比推論的決定性要素。更重要的是,我不認為憤怒或威脅的態度是隱藏在姿態背後的精神事實,而是我從姿態中讀到憤怒。姿態並未讓我想到憤怒,它本身就是憤怒。

這當然並不意味著我們無法隱藏某種情感,或是被隱藏的情感就不「真實」,反倒是被隱藏的情感預先假定了外顯的情感。梅洛龐蒂認為情感、情感表達,以及這兩者之間的關係都是靈活的。他主張, 不同情感的表達因不同文化而有差異:

實情是,關於憤怒或愛的行為,日本人和西方人是不同的。或者說得更準確些,行為的差異反映了情感本身的差異。不僅姿態與身體組織的關係是隨機的,我們應對處境且生活的方式本身也是如此。

在他看來,人類情感及其表達的「天生」與「約定俗成」層面不可能區別開來——天生與約定俗成無縫疊合在一起。有理由相信梅洛龐蒂誇大了情感及其表達的隨機性質——但他確實言之成理。

有幾種情感的生理表現方式相當相似。在要求人們從照片中指認他人情感的調查裡,多數人能辨認出快樂、悲傷和憤怒的面容,而能夠辨認出驚恐面容的人則少得多,因為驚恐往往與憤怒、懷疑和驚訝混淆。這些情感受到主觀體驗時通常相當不同,即使必須承認,舉例來說,憤怒往往包含著幾分恐懼。明確區分情感中的生物、生理及社會層面是極為困難。即使情感無疑有其生物基礎,但它們顯然也同時受到個人經驗與社會規範的形塑。情感具有演化、社會和個人歷史,如果我們想理解它們,就必須考慮到這三個層面。

情感不只是「天生」和直接的;它們也是社會構造。某一特定情感宜於產生及顯現的時機,其規範因文化而異——也因社會地位而異。學習語言的能力是普遍人類現象的另一例,它同樣具有生物基礎,但語義資源更加因文化而異,也因個人而異。同樣道理看來也適用於情感。我們恐懼的對象及強烈程度,取決於我們對世界的概念,對存在於世之危險力量和我們從中自保可能性的概念。我們對情感的知識與體驗,並不獨立於它們發生的社會脈絡之外。

試圖理解情感的其中一種方法,是運用它們的生物化學層面為出發點。但要在生物化學上區分恐懼與另外幾種情感卻很難——比方說,恐懼和憤怒的生物化學成分極為相似。正如下文所見,沒有一種明確的身體狀態是必要的,或者情感狀態也沒有一種充要條件:兩個人的身體狀態可能相同,但情感狀態卻不同;或者也有可能情感狀態相同,但身體狀態不同。同一種基本情感的變異,可能在不同時間對同一個人產生不同的身體關聯作用。試圖從生物化學指認恐懼的另一問題,則在於不同的恐懼似乎會產生不同的生物化學關聯作用——害怕遭受暴力行為的人,通常會分泌高濃度的腎上腺素;反之,害怕染病的人通常腎上腺素不會上升。

有些身體反應往往與恐懼相關,例如呼吸和心跳加快、渾身顫抖,或是一切動作「僵住」。在這方面老鼠和人類的生理學十分類似,腦部控制情感的中樞——杏仁核 (amygdala) 到刺激,向下視丘 (hypothalamus) 和腦下垂體 (pituitary gland) 發送信號,由此導致壓力性荷爾蒙 (stress hormones) 從腎上腺釋放出來。如同其他動物,我們的腦藉由釋放大量腎上腺素及皮質醇 (cortisol) 等物質,加速對神經系統放電並將瞳孔放大,而對威脅作出反應。杏仁核發送信號的速度快到我們招架不住,理智毫無機會介入。

陷入恐懼之時,人類理性就是派不上多大用場。蒙田強調,這一點甚至適用於最受理性支配的人,也就是哲學家:

哲學家必須對威脅他的打擊閉上眼睛;必須像孩子似的在懸崖邊顫抖緣;天性保留了這些細微的反應,也象徵了她自己的權威,不被我們的理性和斯多葛的美德所強迫,以教導人類他們的凡人性和我們的弱點。

大衛・休謨 (David Hume) 強調,就連發生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們因而幾乎無法想像會發生的禍害,都有可能激起恐懼。他繼續說,不只是這樣,我們更有可能為了懼怕我們明知不可能發生的禍害而手足無措,例如明明在岩架上安全無虞,卻仍懼怕從極高處墜落。

意志行為無法輕易消除恐懼,但運用默想,或久而久之逐漸習慣懼怕的對象,仍能在化學上調節恐懼。治療恐懼的一種確切辦法,是讓杏仁核停止運作,因為杏仁核受損的人沒有懼怕的能力,就連生命受到威脅也一樣。他們也無法從他人的面容讀出恐懼。任何一個杏仁核正常運作的人,恐懼一來都難以自抑。不可能簡簡單單就決定不要害怕,因為理性在這種情況下被杏仁核「輾壓」了,但如上文所述,仍有可能練習讓反應模式在一段時間後產生變化。

※ 本文為木馬文化出版社授權刊登之書摘,摘自Svendsen, L. Fr. H. (2024).  恐懼的哲學. pp.31-38,文章標題由編輯團隊所下。

用文學,想像全世界,連結全世界。
訂閱會員推薦
推薦
0 人投票。
訂閱哲學新媒體,支持作者持續創作、打造長長久久的哲普推廣與哲學教育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