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蘇格拉底問題 | 哲學新媒體
來稿

蘇格拉底問題

《跟蘇格拉底學思辨》文摘
我們研究蘇格拉底的方法與思想時,所談的究竟是真實的他,還是一名文學角色?簡短的答案是沒人知道。這個問題就許多方面而言並不重要,儘管偶爾確實會與我們如何思考對話錄裡的某項議題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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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沃德‧法恩斯沃斯 (Ward Farnsworth)

我們研究蘇格拉底的方法與思想時,所談的究竟是真實的他,還是一名文學角色?簡短的答案是沒人知道。這個問題就許多方面而言並不重要,儘管偶爾確實會與我們如何思考對話錄裡的某項議題有關。不過,關於這個問題的論點相當有趣,所以本章將會進一步加以討論(但探討這一點的文獻無窮無盡,本章僅是觸及皮毛而已)。讀者如果不在乎這一點,或是早已知道相關論點,或是只想直接探究蘇格拉底方法,而無意了解太多的背景,可以直接跳過這一章沒關係。

且容我假設讀者對於本書的主題一無所知,在此先簡單介紹蘇格拉底以及向我們述說了他這個人的那些人物。

蘇格拉底與談論蘇格拉底的人

跟蘇格拉底學思辨
蘇格拉底
大概活在西元前四七○至三九九年。我們對他的人生所知極少。古代的傳記作家指稱他父親是一名石匠,所以年輕的蘇格拉底也許頗為精熟這項技藝。蘇格拉底在伯羅奔尼撒戰爭期間服役於雅典軍隊,對抗斯巴達。當時他已四十幾歲。他有個太太,名叫贊西佩 (Xanthippe);傳說她是一名悍婦,曾在一次吵架中把尿壺倒在蘇格拉底頭上1。蘇格拉底有三個兒子。他的外表顯然頗為引人注目,而且總是被形容為醜陋。據說他挺著啤酒肚,有個古怪的鼻子(也許是塌鼻子),而且雙眼凸出2。有些笑話說他側面看起來像是螃蟹3

一般皆認為蘇格拉底把哲學從研究自然轉變為研究日常生活中的困難問題——換句話說,就是把哲學轉變為一項適合所有人自行探究的科目4。他沒有寫下任何作品,但在雅典是眾人熟知而且充滿爭議的人物,深受他的學生喜愛,還在舞台上諧仿他。蘇格拉底並與某些惡名昭彰的政治人物有所關聯(我們後續還會進一步談到這些情形)。他在七十歲左右以褻瀆與腐化雅典年輕人的罪名而遭到審判。這起案件的陪審團大概由五百名三十歲以上的男性公民組成,這些人是從兩萬名左右合乎年齡條件的雅典自由男性當中抽籤選出。原告與被告雙方都各自發言,然後再以多數決的方式決定結果。蘇格拉底最後被判有罪,並且遭到處死。

柏拉圖活在西元前四二七至三四七年左右。他出生在雅典的一個著名家族,有兩個哥哥和一個妹妹。古代的傳記作家指稱,他出生時原本取名為阿里斯托勒斯 (Aristocles),「柏拉圖」是他的暱稱,由「platon」一詞轉變而來,其意為「寬大」,可能指的是他身軀或臉上的某個特徵。不過,這一切都不確定。我們對於柏拉圖個人幾乎一無所知。

關於柏拉圖的人生,最詳盡的資訊來源可能是他寫於老年的一封信,被人稱為「第七篇書信」,但其真實性並無定論。這封信是寫給狄翁 (Dion) 的追隨者——狄翁曾是柏拉圖的學生,在敘拉古 (Syracuse) 成為政治人物,並且他在柏拉圖寫下這封信的不久之前遭到刺殺。這封信談及柏拉圖年輕時對政治的興趣,以及他人生後期的旅程。這封信也提供了一些我們將會在第十二章探討的觀念。一個世代之前,一名學者針對此一領域當中的其他學者進行統計(「純粹為了好玩」),發現有三十六人認為第七篇書信是真跡,十四人認為是偽作5。有些人則是抱持不可知的態度。無論如何,這封信的內容主要是對於事件的敘述與探討,而無助於我們理解柏拉圖本身。關於我們對柏拉圖資訊的缺乏,愛默生 (R. W. Emerson) 提出了這項評論:

傑出的天才擁有最短的傳記。他們的表親無法告訴你關於他們的任何事情。他們活在他們的書寫當中,所以他們居住的房屋以及在街頭的生活都瑣碎而普通。如果你想知道他們的品味與樣貌,那麼最仰慕他們的讀者就與他們最為相像。柏拉圖尤其沒有外在生活的傳記。他要是有過愛人、妻子或子女,那麼我們也從未聽過他們的存在。他把他們全都磨成了顏料。如同良好的煙囪會燒出黑煙,哲學家也把自己所有財產的價值都轉變成自己的智識表現。6

柏拉圖開始以學生的身分跟隨蘇格拉底,大概是在十幾歲的時候(他的叔父也是蘇格拉底圈子裡的人物)。蘇格拉底死時,柏拉圖已接近三十歲。他到西西里待了幾年,可能也還去了其他地方,然後才回到雅典成立他的學校:學園。他主要的著作是對話錄,而這可能也是他唯一的著作,寫了大約三十部。他從未直接出現在這些對話錄裡,但在《申辯篇》(Apology) 當中,蘇格拉底提到柏拉圖有出席他的審判。學者經常假設柏拉圖早期的對話錄寫於前述的旅程之前,並且認為那些旅程對他的思想造成了一項轉折7。他們納悶柏拉圖的蘇格拉底對話錄是否有任何一部寫於蘇格拉底死亡之前。

蘇格拉底據說還有個比柏拉圖關係更緊密的學生:安提西尼 (Antisthenes),據傳他寫下了超過六十部長短不一的著作,也寫了自己的蘇格拉底對話錄;這類對話錄成了一種小文學類型。不過,他的著作全都沒有流傳下來。我們只能從其他人的轉述當中得知安提西尼說了什麼,但也無助於我們了解歷史上的蘇格拉底。但是,古代史學家拉爾修 (Diogenes Laertius) 指稱安提西尼與柏拉圖處不來,而他們的宿怨提供了我們一個罕見的機會,得以窺見柏拉圖的性格,儘管此處的描寫頗為刻薄。

安提西尼即將朗讀他寫下的一件作品,邀請〔柏拉圖〕到場聆聽;〔柏拉圖〕問他要朗讀什麼,他說是一篇短文,探討反駁行為的不當。「那麼,」柏拉圖說:「你怎麼能夠寫這個主題?」接著指出他的論證只是不斷循環繞圈。不過,安提西尼頗覺惱怒,於是寫了一篇以負面形象呈現柏拉圖的對話錄,標題取為「薩松」(Sathon)。自此之後,他們兩人就總是互相敵視。8

「薩松」與柏拉圖名字的原本型態(也就是「Platon」)押韻,意為「大混蛋」9

色諾芬(西元前四三一——三五四年左右)是一位雅典將領,也是蘇格拉底的學生,與柏拉圖是同時代的人物。他針對蘇格拉底寫下了長篇的回憶著作,其中最著名的是《回憶蘇格拉底》(Memorabilia)。這些回憶的內容經常是蘇格拉底和其他人的對話。比起柏拉圖描寫的蘇格拉底,色諾芬筆下的蘇格拉底是個比較熱切而且沒有那麼令人眼花撩亂的道德家。舉個簡短的例子:

為了回答「何謂嫉妒?」這個問題,〔蘇格拉底〕發現嫉妒是一種痛苦;當然不是因為朋友遭遇不幸或者敵人獲得好運所感到的那種哀傷—那不是嫉妒;而是如同他說的:「唯有對朋友的成功覺得惱怒的人,才會感到嫉妒。」如果有人表達震驚,認為怎麼有人會因為自己的朋友過得順利而感到痛苦,那麼蘇格拉底提醒了一種常見於一般人的傾向:他們會因為看到別人遭遇不幸而觸動同情心,並且趕忙向那些人伸出援手;但好運一旦降臨在別人身上,他們不知為什麼會感到痛苦。他接著表示:「我不是說這種現象有可能會發生在善於思慮的人身上;但這種現象在愚蠢的心智當中的確不是罕見的情形。」10

色諾芬在蘇格拉底受審前不久離開了雅典,而他這些關於蘇格拉底的回憶錄是後來才寫,而且可能是幾十年後。他的回憶錄似乎有些部分參考了柏拉圖的對話錄,另外有些則明顯是虛構。因此,仰賴色諾芬對於蘇格拉底的回憶,就像仰賴柏拉圖一樣有其風險11。至於他們兩人誰寫的內容比較可靠,我們將在後續探討。

 

亞里斯多芬(西元前四四六——三八六年左右)是喜劇作家,他寫的喜劇都會提到蘇格拉底,或是把蘇格拉底寫成劇中的角色,而且總是對他大加嘲諷(尤其是《雲》〔The Clouds〕)。這項針對歷史上的蘇格拉底所留下的證據特別誘人,因為這些劇作是在蘇格拉底在世的期間所寫,而且是寫於他死前將近二十五年。明白可見,他在雅典極為知名,而我們在這些描寫當中也能夠看到柏拉圖筆下的蘇格拉底所帶有的部分特質。但在其他面向當中,《雲》這部劇裡的蘇格拉底和我們在其他地方看到的都不一樣。他被描寫為一個教導科學與演說術的老師,而且期待藉此賺錢。有些人認為亞里斯多芬只是利用蘇格拉底代表辯士學派的成員(他們是教導修辭與德行的巡迴教師)12;另外有些人則認為亞里斯多芬是特別針對蘇格拉底的道德教育觀提出攻擊13。這些理論對於想探究蘇格拉底問題的學生而言都相當有趣,但我們不可能知道這些劇作裡的蘇格拉底究竟是反映了他的公共形象,還是帶有更多的意義。亞里斯多芬並無助於我們區辨歷史上的蘇格拉底與文學所虛構的這個人物14

亞里斯多德(西元前三八四——三二二年)的著作含有一些對於蘇格拉底的評論。亞里斯多德出生於蘇格拉底死後大約十五年,但他是柏拉圖最有名的學生,所以不難想像他不只從其他來源聽聞許多關於蘇格拉底的事情,也從他的老師口中聽到了很多。我們也可以確定亞里斯多德讀過柏拉圖的對話錄,因為有時他很明顯地參考了其中內容。不過,他在其他地方也針對蘇格拉底說了一些不可能從對話錄裡得知的事情。可惜我們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是仰賴對話錄,在什麼地方又不是,所以利用亞里斯多德佐證對話錄是危險的做法15。他針對其他哲學家所寫的歷史記述也被發現不盡可靠,所以這又是另一個引人擔心的原因16。不過,他的評論有時可為重新建構歷史上的蘇格拉底提供些微支持17

※ 本文為麥田出版社提供之文摘,摘自Farnsworth, W. (2023).  跟蘇格拉底學思辨. pp.28-32。

  • 1. 見Seneca, On the Constancy of the Wise Man 18.6。
  • 2. 舉例而言,見 Theaetetus 143e:泰歐多洛斯 (Theodorus) 對蘇格拉底說:「他長相不好看,但是他長得像你!他塌鼻凸眼,只是沒你這麼嚴重」;另見第十二章開頭引用《米諾篇》(Meno)的那段文字。
  • 3. Xenophon, Symposium ch. 5。關於我們對於蘇格拉底的人生所知的內容,有一項比較詳盡的敘述,見 Guthrie, History of Greek Philosophy, Vol. 3, ch. 8。
  • 4. 見 Guthrie, Vol. 3, ch. 14;Annas, “Classical Greek Philosophy,” 281–83。
  • 5. Guthrie, History of Greek Philosophy, Vol. 5, 401。卡恩 (Charles H. Kahn) 在近代寫道:「我毫不懷疑這封信是柏拉圖寫的」(Kahn, Plato and the Socratic Dialogue, 48)。安娜斯 (Julia Annas) 則是持相反看法,主張第七篇書信是「一件極度缺乏說服力的捏造品,之所以獲得許多學者接受為真,應該視為反映了他們有多麼渴望在對話錄的客觀文字之外找到柏拉圖直接投注情感撰寫的東西,不管是什麼東西」(Annas, Classical Greek Philosophy, 285)。
  • 6. Emerson, Representative Men, 48。
  • 7. 舉例而言,見 Guthrie, History of Greek Philosophy, Vol. 4, 17–19;Vlastos, Socrates, Ironist and Moral Philosopher, 128–30。
  • 8. The Lives and Opinions of Eminent Philosophers 3.35, trans. Yonge。
  • 9. 這個詞語也能夠以其他類似的方式翻譯;見 Kahn, Plato and the Socratic Dialogue, 6。
  • 10. Dakyns, Works of Xenophon, 3:111(受到 Michael Gagarin 的些微修改)。
  • 11. 見Kahn, Plato and the Socratic Dialogue, 75–79, 393–401。
  • 12. 關於辯士學派的出色討論,見 Woodruff, “Socrates Among the Sophists”以及 Guthrie, History of Greek Philosophy, Vol. 3, ch. 3 and 448–49。
  • 13. 見 Nussbaum, “Aristotle and Socrates”。
  • 14. 針對亞里斯多芬的描寫,有些首要的分析可見於 Dover, “Socrates in the Clouds”;Lacey, “Our Knowledge of Socrates”;以及Nussbaum, “Aristotle and Socrates”。
  • 15. 見 Kahn, Plato and the Socratic Dialogue, 85–87;Nehamas,“Voices of Silence,” 170。
  • 16. 見 Kahn, Plato and the Socratic Dialogue, 79–86。
  • 17. 見 Lacey,“Our Knowledge of Socra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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