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喬斯坦・賈德 ( Jostein Gaarder)
我在奧斯陸 (Oslo) 市郊長大,當地曾為燦然一新的近郊住宅區,名為銅森花園,全家在我年僅三、四歲時搬了過去。我在銅森花園住了十年左右,那幾年生活在衛星都市的童年時光所留下來的印象,是一連串清晰卻互不連貫的影像,有如從漆黑的萬花筒深處所見那般。
這些片段的其中一段,也是最清晰的片段之一,我將在此詳述。
上述魔怔狀態持續僅僅幾秒鐘,謎團的電擊倏忽即逝,可是那好比觸電的甜美驚愕感卻在事後猶存我體內好長一段時間,此後不曾消散而去。
就在相同的短短幾秒鐘內,我第一次知道了自己會死。那是身在這個地方的代價。
那時我身處童話之中,感覺真是妙不可言,就像實現了一個巨大願望似的──但我只不過是這個地方的訪客而已。思及至此,想到自己並不屬於這裡、自己竟沒有任何永恆的歸屬就令人難受。
我和世界僅有一絲命懸一線的連結,直到這種情況無法維持為止,直到我的生命無法延續為止。
此處並不是我的家。那群活像是小精靈的孩子們,才歸屬於這個所在。
我獨身一人在世界上,如同人在夢境裡是孤形隻影。夢中有他人來訪的情況下(以客串之姿),做夢的人照樣一手掌握自身的主導權。靈魂不會匯流到一塊,它們只會集體流淌。
同一種半夢半醒間與他人的疏遠感,就連在我清醒時,也還是可以些許察覺到;儘管如此,我仍然非得把自己所經歷到的告訴別人不可。
但我沒有向同儕傾訴這件事,這要如何向他們啟齒呀?
我們上學的路途中,談論的話題是尤里‧加加林(他剛上了外太空耶!)比耶克賽馬場的馬匹,或是在茵斯布魯克舉辦的冬季奧運會……;只要我們擁有一臺蓋格計數器,早就能發現一大堆鈾發大財了……;還有啊,勞斯萊斯汽車要是拋錨了,隨即就會飛來一架載著維修人員的直升機,前來現場就地修理豪華汽車呢……。
我沒辦法向兄弟們吐露自己覺得活著很「奇怪」,或是自己身為一名年僅十一、二歲的健康男孩,竟然害怕死亡。那會打破我們之間穩固的公認用語,這套用語建立在某種可預測性之上。任何胡言亂語都是要不得的!
所以我便找上老師及父母。不管如何,面對這類生死相關的議題,他們的理解一定比較更深刻入微──畢竟是大人嘛。
我試著提出質疑。「我們活著難道不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嗎?」我說:「有一個世界存在,或者說有任何事物存在,難道不奇怪嗎?」
然而,他們卻比小孩還空洞,反正是比我認為的還要空洞無物就對了。這一定是因為,在他們長大成人的過程中,身上有什麼東西漸漸隨之退化了。
他們只是盯著我,彷彿我才是那個奇怪的人。
他們為什麼不單純附和就好呢?「是啊,我們活著這件事想起來確實很奇怪。」他們本來可以這麼說的,甚至可以承認這件事有點不可思議,或者根本就太荒唐、太瘋狂了!但就我所能理解的,被逼著對我提出的問題表達看法,大人們只是感到很煩。也許怕我還會想出什麼別的問題,他們眼神閃爍不定,別過頭看向其他地方。這令我挫敗不已,因為我可是剛發現了世界啊!
起先,我大概顯得不知所措、遲鈍笨拙。是我無理取鬧嗎?有沒有可能是我忽略了,還是沒弄懂什麼?搞不好那和死亡有關?因為,關於死亡這檔事,我究竟知道多少呢?
還是說,就只是大人們不願談論世界罷了?
不願談論有事物存在!不願談論事物的形成誕生!
偏偏針對這回事,就是沒有什麼好說的。
事情發生在一九六〇年代初期,也許當時多數成年人皆不再那麼確定,是否真有一位全能的上帝用了六天時間開天闢地。
那則故事我當時倒背如流,我們在學校學到;整段大顯神威的敘述會被指派成回家作業,起碼還有那麼一次,隔天有很大的機率會被老師驗收作業成果。然而,這時卻沒有一個大人提出這則故事。
我所問的,某種程度可說是與基督宗教學這個科目無關,和鄉土課程也沒有關聯,甚至和地理都不相干。那樣的發問純粹不得體,差不多就類似要大人們回答「寶寶究竟怎麼來的,又是如何在媽媽的肚裡全靠自己扭動起來」;說到這個問題嘛,當時的我已經弄清楚了。
我在書架的其他書後面找到了一本附有插圖的書,接著便恍然大悟,新生兒原來是在母親的子宮內一個接著一個形成的,而且是出於一個不宜提及的理由。但世界的秩序就是如此,我們拿它沒辦法,只得避免向孩子們透露事情發生的詳細經過──不能讓他們對那幅震撼的場面有一丁點認識,因為小孩可承受不住父母羞恥之事所造成的精神負擔,我也不例外。翻過那本書後,面對媽媽推著嬰兒車的景象,我再也恢復不了和以往一樣安穩又日常的態度來看待了。
然而,「世界從何而來?」這個問題,光天化日之下在客廳或廚房與爸媽談論起來,尷尬程度幾乎更甚。
我會抬頭看著他們追問,語氣幾乎流露懇求。「所以,你們覺得世界正常得很囉?」
此時事態便會達到一觸即發的地步。「對,世界很正常,」他們向我保證,「當然是這樣,正常得很。」
也許他們更語帶堅決一點,可能還補上一句:「我覺得你不該成天想太多那些有的沒的。」
有的沒的?
我想我懂他們的意思。他們的意思是,要是太常去想世界不正常的話,我自己可能會發瘋。
很顯然,父母和老師都覺得世界──就是那個世界!──說到底平凡得很,至少他們是這麼說的。不過我知道,他們若非說謊,就是搞錯了!
我知道自己才是對的,並決定永遠不要變成大人。我向自己承諾,永遠不會變成一個把世界當成理所當然的人。
多年以後,我觀賞了史蒂芬・史匹柏 (Steven Spielberg) 的電影《第三類接觸》(Close Encounters of the Third Kind)。
片名背後的邏輯如下:在天空中目擊幽浮的人,是經歷到了第一類「近距離接觸」;看見外星人從外太空來訪,握有這樣實質證據的人,是經歷到了第二類近距離接觸;親身接近外星人的幸運兒──或者該說是倒楣鬼──,則是擁有第三類近距離接觸。哦!接下來呢?
然而,那天晚上當我走出電影院時卻突然發覺,即使是最後那一類接觸,基本上也不是什麼值得吹噓的事──我自己可是體驗過第四類近距離接觸。
我本身就是其中一個神祕的外星生物,我能感受到,而那是全身傳來一陣顫抖的酥麻感。
從那時開始,我對此深思熟慮過好多次。每天早上我醒來,床上都有一個外星人,而那個外星人就是我!
※ 本文為木馬文化出版提供之文摘,摘自Gaarder, J.
(2023). 此時此刻,我們相遇.
pp.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