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蘇珊・桑塔格:後真理時代的指引 | 哲學新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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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珊・桑塔格:後真理時代的指引

《桑塔格》書評
儘管桑塔格是個擁抱藝術與言論自由多元性的人,她雖不至於覺得人文世界有絕對客觀的真理,卻仍然致力於追求某種智識上的客觀性。可想而知,她必然十分厭惡那些認為一切客觀標準都不存在的後現代思潮。桑塔格所繼承的啟蒙態度是:盡可能地博學、公正、嚴肅且認真地揭示真理,至少一部分正確的真理就可以被揭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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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何宜謙(政大政治系博士生)

現代人處於一個影像充斥,且注意力稀缺的後真理時代,我們為何更需要閱讀桑塔格

在當代閱讀桑塔格

我們被邀請去對一切事物有反應,但我們卻沒有足夠的能耐應付。

——桑塔格二○○一年二月廿二日於牛津大學《戰爭與攝影》之演講詞

在這個相對主義當道的後真理時代,人們總有追逐不完的新資訊,卻未必真正有能耐可以應付每一則資訊。因為現代的資訊不僅有時真假難辨,許多互相衝突的觀點也貌似有理,這反而妨礙我們做出真正獨立自主的判斷。我們要不成為對新知卻步、遠離社群軟體的隱士;要不就是在巨量資訊的沖刷下逐漸變得麻木和盲目。但不管哪個,人類都反而離真相更遠了。在資訊洪流中,生而為人究竟該如何扎根、站穩腳步?究竟該如何像桑塔格一樣,總能在正確的時刻說出符合真相又符合自己良知的發言?這也許是我們閱讀《桑塔格》這本傳記時,可以向她取經之處。

桑塔格過世於西元二○○四年,她不僅是美國重要的公共知識分子,一個筆耕不輟、活動不斷的作家、藝術家,更是一位勇敢的政治行動者——對於特定國際事件有重大影響——例如擔任美國筆會主席時,對於他國被迫害作家的應援、對於塞拉耶佛的大屠殺事件直接給予行動上的支持、對美國九一一事件和在耶路撒冷頒獎典禮上振聾發聵的發言,以及諸多族繁不及備載的政治行動和公開發表,都多少左右了當時國際輿論和關注。

但桑塔格的思想礦藏絕不僅限於她活著當時的特定議題,而是對現今的我們仍適用,也許還會持續發酵好幾個世代。至少,但凡是一個有影像、名人、文字的時代,我們都需要仰仗她的智慧。

雖然經常被定義為公共知識分子,也確實對不少公共議題有所著墨,但桑塔格曾在一次訪問中提到,她不會用「知識分子」來描述自己。她自己的用詞會是「作家」,例如小說家 (fiction writer) 和文章作家 (essayist)。不過這仍然不妨礙我們將她理解為她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不只因為她對知識分子的任務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也因為她很早就意識到自己作為公眾人物的重要性和責任,據本傳記作者本傑明‧莫瑟所述,我們看得出她很早就很有自覺地把自己當作一個名人來經營。

桑塔格的思想樣貌

桑塔格在學院期間所受的哲學訓練,加上她自己從小時候就樂於親近重要經典的堅持、長年勤於思考的習慣,成為她一生的薰陶及修養。但其實她的思想更接近於游擊式的,換言之,有許多是為了回應當下、攻擊敵人才出手的言論;她並不屬於構築嚴密系統性理論的那類思想家,她的思維活動也不是黑格爾式的。

黑格爾以「密涅瓦的貓頭鷹總在黃昏後才起飛」的比喻,說明哲學思考屬於反思活動,通常發生在事過境遷之後,我們才能真正回過頭去理解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因此理論和哲學雖然更為深思熟慮,卻總是遲來。顯然桑塔格並不滿足於有時差的理解活動,所以她自己克服時差的方式就是「當下回應」。這也是她能夠在她活著當時就產生巨大影響力的原因之一,特別是當這個世界經常需要有人來回應的時候,桑塔格從不卻步。

桑塔格,1979
桑塔格 1979 年於自宅,由 Lynn Gilbert 所攝
對她而言,真正的知識應該要可以解放人,使人接觸現實,使人看到事實真相、接觸自己的時代、自己的良知,這種知識應該是為人所共有的。也因此,她一直致力於指出自己時代的病灶,致力於回應並談論被遮蔽的真相。這使得她總給人一種在第一線現場衝鋒陷陣的印象,而這也是她對自己的期許。

但桑格格並不因急於給出回應就停止深思熟慮。對她而言,平時就一直維持在勤於思考的狀態,是她生而為人的義務(她只差沒有說這是所有人生而為人的義務)。這也是她總能迸出雪亮真言的主因——勤於閱讀與思考,這使得她在回應時更有深度。

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的任務在於向人民揭示事物更加真實的一面,也就是事物更加複雜的一面。正在被簡單化和神秘化包圍、淹沒……人必須警惕『將事物簡單化以得人心』這種恆常的誘惑,一旦你將事物簡單化了,就不是在說明真實了。

這可以解釋她的評論為何總是結構繁複而龐大,像是要將一切相關爭辯都收納進來一樣鉅細靡遺,因為她從不願為了媚俗而簡化真相。

雖然她經常被看作是當代思想的先鋒,行事作風、藝術風格非常前衛,但她卻也有非常保守的一面。她的保守絕非美國政治意識形態上的保守主義,而是芝加哥大學式的保守——尊重古典經典閱讀之保守。

芝加哥大學在當時有別於任何美國其他大學,是一個非常重視人文傳統經典訓練的地方。桑塔格曾說求學期間對她產生最深遠影響的,便是芝大求學期間。但桑塔格並非一夕之間受芝加哥大學的精神所感召,而是在她童年、青少年時期,就有意識地親近偉大的文學、歷史、哲學經典作品,她也一直以這些偉大的心靈為標準,來要求和勉勵自己。所以她一向尊重人文經典傳統,也相信某種普遍性——偉大文學和哲學經典中的普遍性是能超越人類歷史長河的傑作,無論任何時代的人們看了都能有所共鳴。

她本人也於西元二○○一年與陳耀成的訪談中,承認自己的確和現在仍流行的後現代思潮不同,她依舊相信啟蒙運動的規劃。然而她並非直接全盤接受十八世紀啟蒙運動思潮,而是將啟蒙運動的關懷轉譯至她自己生存的時代。啟蒙運動對人類理性有相當樂觀的態度,認為藉著人類理性,人類能以自己的感官知覺,透過嚴謹的科學方法,直接認識並揭露上帝所造的自然世界的終極真相;這些真相是絕對客觀的,可以被科學實驗不斷檢視,也可以為任何具有理性的人類所認識。

儘管桑塔格是個擁抱藝術與言論自由多元性的人,她雖不至於覺得人文世界有絕對客觀的真理,卻仍然致力於追求某種智識上的客觀性。可想而知,她必然十分厭惡那些認為一切客觀標準都不存在的後現代思潮。

桑塔格所繼承的啟蒙態度是:盡可能地博學、公正、嚴肅且認真地揭示真理,至少一部分正確的真理就可以被揭露。

人到了一定成熟的程度,就可以獲得對社會、機構運行和人類本性這類問題的理解。世界上存在著無盡的經驗、信息和記錄,一切都必須以這些具體的現實為標準來加以驗證。

桑塔格畢竟是二十至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她當然不會死守著當初啟蒙運動追逐的目標:絕對客觀的真理,不會天真地以為某一個人可以找到並獨占絕對客觀的知識。

她在認識論上的立場接近尼采的觀點主義,坦承每個人在認識世界時都是以自己的觀點出發,這個觀點同時也侷限了當事人,沒有任何一個人的觀點可以是全面的,因此多元性的保存才重要。多元的保存才能使我們對世界的觀點更為全面。但即使每個人都只具備有限理性(而非全知全能的理性),生而為人,就有義務追求理性的巔峰、真相的全貌。

她對後現代思潮的厭惡理由,值得處於後真理時代的我們傾聽:「我們的文化和政治有一種新的野蠻和粗俗,它對意義和真理有著摧毀的作用,而後現代思潮就是授予這種野蠻和粗俗某種正當性的思潮。」後現代思潮宣稱世間沒有任何意義與真理,試圖摧毀一切知識上的客觀標準,對她來講是虛無主義的散播者。桑塔格一直沒有放棄找尋智識上的「客觀標準」,從不放棄追求真理與真相,她也一直勤於以理性思考,並以運用理性為榮。

此外是她本人雖行事和品味有前衛之處,卻討厭盲目反傳統的「前衛」。真正的前衛是熟知傳統文學形式之後,打破傳統的格律和限制,但她認為現在很多自稱前衛、叛出傳統者,看似蔑視傳統、追求某種挑戰傳統的刺激,但其實內容和訴求都很空洞,對於傳統也並沒有任何深刻的認識,相當於為了造反而造反。如此前衛不足以稱為前衛,只不過是無知和野蠻。

除此之外,桑塔格的政治傾向無法被簡單地歸類為左派或右派,我們只能說她是個國際人權鬥士,甚至也不能直呼她為大同主義者,因為「大同主義者」認為世界將會逐漸趨同,民族的強調和區分沒有意義,但桑塔格顯然不排斥民族獨立運動的追求。

她對於美國帝國主義的深切檢討和強烈反感,以及對於資本主義過度發達的厭惡,的確會讓美國國內右翼人士以為她偏左。然而她曾與被他國左翼政黨迫害過的作家們往來,她清楚共產黨做過多少肅清和迫害之事,這也讓她再三強調她並非左派。她曾言她只是喜歡左派對於資本主義的批評,以及對於美國帝國主義的不滿。

桑塔格如何看待藝術是否存在客觀標準

我們可以在許多方面都看到桑塔格對於「經典」的捍衛,無論是智識上或藝術上。前述提到桑塔格始終不放棄追求某種智識上的客觀標準,至少是有限理性對於世界的整全認識,那麼桑塔格又是如何看待「藝術是否有客觀標準」這件事呢?這也許該從她對資本主義帶來的物質、消費文化的牴觸開始談起。

她認為真正的文化浩劫正是資本主義帶來的。「資本主義的危害並不下於一個專制政府的危害。」不只任何事物都淪為單純的「消費」,都被擠壓到同樣的物質標準來衡量,此外,資本主義還和現代虛無主義聯手,取消了文化和藝術界該有的等級制。看起來一切高級藝術品都被資本「除魅」了,一切淪落為一個標準:「用多少金錢可以占有眼前的高級藝術?」虛無主義和相對主義聯手,讓藝術的高低標準蕩然無存。

然而,桑塔格並非盲目鼓吹高級藝術作為一切藝術的判準,我們可以從她的短文〈關於「坎普」的札記〉(Note on Camp) 看到她對文化、品味的探討。雖然桑塔格事後厭惡人們在她面前提起這篇文章,但筆者認為這篇文章其實是她對於審美標準、文化和品味的哲學嘗試,只是當時圍繞她的讀者似乎不明白她真正的用心,只會生搬硬套,把她提及的藝術作品歸類為「坎普和非坎普」的。但其實她是要藉由定義和爬梳「何謂坎普」,進一步的去追問藝術有無客觀標準的問題。

毫無疑問地,坎普會被某些人誤以為是低俗且惡趣味的藝術,因為坎普過於戲劇化和誇張。因此當時的論爭中,有人以為她要泯除一切藝術標準,甚至誤以為她要推廣坎普藝術。但其實她只是藉由梳理「坎普」,把她發現的特定品味揭露出來。因為她開宗明義便說:「坎普這個審美品味其實已經存在,但並沒有人知道坎普的概念。」所以我們最該追問的,不是她如何定義誰是坎普、誰不是坎普,而是背後更抽象的事物:品味是否是個人主觀愛好?藝術有無永恆客觀的標準?

她在該文開頭說道:「許多人視感性或品味為某種主觀偏好,只不過是特定事物對特定人的神秘吸引,這些吸引是訴諸於感官的,並不是以理性來做衡量標準。」但她覺得這些想法過於天真。這裡她看似想為品味謀求某種可以理性理解的客觀標準,但她卻又說出了某種相對主義的發言:「品味不只關乎視覺,情緒、行動、道德準則,甚至是智性,也只不過是一種品味」、「似乎很少有人同時擁有數種『良好』品味,一個人要不就是有良好的視覺品味,但可能識人不明、在智識上品味也不好」。看起來,桑塔格想說的其實是某種品味的相對主義:「任何品味都不過只是『一種』品味。」但她的態度又絕非如此。

桑塔格是否想為藝術樹立客觀標準呢?也許我們可以從她對坎普的爬梳中再加上她個人的作為,導出某種結論。首先,當我們樹立起特定客觀標準後,就意味著「排除」這個標準以外的事物,客觀標準意味著某種二元對立,但有些標準卻是彼此矛盾的、互不相容的。例如坎普品味就是一種標準難以言明的品味,這也是她花這麼多篇幅定義坎普的原因,因為坎普無法以三言兩語、幾個簡單標準就完全捕捉。

筆者認為她心中仍有某些對於高級藝術的客觀標準,因為她總是在乎文學、藝術與哲學的經典,那些都代表著人類永恆且普世的追求,經典總是放諸四海皆準的。可桑塔格卻也知道藝術的客觀標準不是一個永恆不變的固定準則。雖然她在本篇文章並無直言,但從她本人的作為和對於藝術鑑賞的品味而言,她相當尊重其他人的審美品味,她也鼓勵任何人發展自己的品味——無論是藝術鑑賞,或是對於世界獨有的視野。

她對於文化的這種看法,和左翼人士完全相反。因為左派普遍視高級藝術是替資產階級擦脂抹粉的產物,所以致力於搗毀和肅清資產階級的文物,但桑塔格卻相當在意傳統經典與文化。如前述所言,她認為人文經典絕對是有某種「好」的客觀標準的,雖然這個客觀標準可能一時無法被言明,但可以流傳後世的高級藝術,都是因為它們抵達了人類文明的巔峰,為普世皆然的人性做出了傑出的觀察,並留下自己獨有的看法。這類經典的作者被桑塔格視作天才,而天才總是超越其時代的。

桑塔格:攝影與真相

無人會質疑桑塔格《論攝影》對攝影理論的貢獻,桑塔格的許多關懷在這個照片和影像泛濫的時代,依然適用。在《論攝影》中,她對攝影師的檢討相當徹底。首先是質疑攝影師與被攝物之間潛在的暴力可能。因為攝影師對於畫面該如何呈現有很大的決定權,攝影師拍攝時也不可能不把自身的標準加諸在照片之上,甚至,攝影師認為什麼事物值得拍照,背後也涉及了某種權力運作(有權決定什麼該被留下)。

而照片一旦公開之後,被攝影者也很難決定他人要如何理解和觀看自己的照片。被攝者多半會失去對於自己影像的控制權,只能任人宰割和魚肉。更別說攝影師有時會為了拍下重要的照片,而對人見死不救或置之不理。因此,攝影師和被攝者兩者之間是嚴重的權力不對等關係。

再來是對於「照片真實性」的質疑。大多數人都會將照片視作某件曾經發生過的事之直接鐵證,畢竟照片的本質如約翰・柏格 (John Berger) 所說,是對於特定時空、特定事物的「表象」(appearance) 的完美「copy」,這裡的「copy」不只有複製其外型之意,也許還有「仿造」的意涵,代表它不能完全等同於「真實」,就算它和真實的外表再相像亦同。桑塔格不否認攝影有紀錄現實的功能,可以幫助我們核實經驗,她只是要求我們對於「照片即真相的再現」這個單純的預設有更徹底的質疑。畢竟桑塔格受過哲學訓練,西洋哲學的重要傳統便是對於「本質與現象」的區分。

首先,攝影背後可能存在一些假造的過程,例如場景、事件、人物是可以被仿造的,當我們看著一張照片時,我們很難得知照片中的屍體是真人還是演員。其次,攝影的後製也多少妨礙我們感知真實,特別是現今是一個注重濾鏡的時代,濾鏡多半使我們離真實更遠。更別提攝影本身很難不去美化或醜化任何事物。即使是非常尊重被拍攝物本來面貌的攝影師,攝影這個動作背後卻也有某種「去脈絡化」的疑慮,而「去脈絡化」會妨礙我們產生正確的理解。

攝影的確可以精確地保留事件的表象,如約翰・柏格所言,可以是我們「記憶」的延伸。照片替我們保存了某些記憶。但其實照片是一種「去脈絡化的擷取」。想想攝影師在擷取畫面、決定要拍攝什麼的時候,犧牲掉了多少「景框外的事物」?那些沒有被拍攝下來的事物和眼前的照片徹底脫鉤,照片從它存在的歷史文化脈絡中被擷取出來,單獨存在的照片失去了它與原先周遭事物的連結。可以說某個程度上,它與週遭事物的關聯被攝影師摘除了。

照片自身難道不具備獨立存在的意義嗎?雖然照片看似客觀地記錄了什麼,但約翰・柏格說照片本身無法具備獨立自存的意義。照片的意義是我們作為觀眾或詮釋者人為賦予的,這點桑塔格在《旁觀他人之痛苦》也有類似看法。

《旁觀他人之痛苦》
《旁觀他人之痛苦》
在《旁觀他人之痛苦》中,她意識到照片的意義不是由攝影師的意圖而定,照片自有其生命歷程,其意義和內涵會隨著當時的社會需要、政治風向而決定。例如巴爾幹戰爭初期,塞爾維亞和克羅埃西亞使用同一張照片,進行各自的政治宣傳。所以即使是紀實攝影,也不等於保留了真相,因為照片的意義是任人詮釋的。觀者要如何理解照片的意義?觀者在觀看照片時產生了什麼扭曲的認識?這每一個環節都可能使人偏離真相。

此外,有時候我們以為照片詳實地幫我們保存了經驗和記憶,但攝影有時候卻妨礙了我們經驗到真實的事物。例如我們旅遊時,比起用心感受當下,更在乎我們留下了什麼照片。此時,人為了拍照,反而拒絕認真經歷並感受當下。這便是攝影的雙面刃,一方面幫助我們核實經驗,一方面又讓我們拒絕經驗。

再來是某種照片淪於消費品的疑慮。這是桑塔格對於資本主義常有的焦慮,她一向關注資本主義對文化的破壞。攝影使得所有事物都被壓縮到一幀一幀的畫面中,桑塔格的用詞是:攝影使得所有照片都平等化了。

這裡的平等並不是正面的意思,而是照片使得每項原本不同質、也不等量的事物都被壓縮到等量的地位,它興許是被壓縮到電視中不同台的一則畫面,但對觀者來說,這些不過就是不同的一則則畫面罷了,他們對觀者而言,都一樣地不重要。甚至只不過是在消費眼前的畫面,作為自身的娛樂。觀者若不喜歡眼前的畫面,只要轉台即可。

桑塔格指出攝影的諸多疑慮,其實至今仍然適用於我們的時代。例如她擔心戰地攝影只會引發觀者廉價的同情,攝影師在乎的只有聳動而吸睛的畫面,在乎的不再是活生生的人命。戰爭攝影會使得我們對於赤裸裸的暴力逐漸麻木,使我們的感受力日益低下。人們將逐漸對殘忍的畫面習以為常,攝影也很難產生任何動能,使人採取任何行動改變眼前現況。但桑塔格的密友,著名攝影師安妮‧萊博維茲,曾替塞拉耶佛人所經歷的暴行拍照,並成功引起國際社會注意,於是,這讓桑塔格在後期對攝影的看法有稍微不那麼悲觀一些。

總結桑塔格

桑塔格一向拒絕被貼上任何標籤,也厭惡任何只停留在片面的理解,也許作為讀者,最好的做法是閱讀這本考究嚴謹的《桑塔格》。作者本傑明.莫瑟對於桑塔格個性中的矛盾面有很還原的呈現,每當一段桑塔格的日記、發言或著作被引用時,本傑明總會以正反並陳的辯證手法,彷彿要拒絕讀者輕率地對桑塔格下定義一樣——每當他呈現桑塔格某些振奮人心、值得讚揚的事蹟後,也會把桑塔格性格中比較駭人、言行具有爭議的證據隨之奉上。

本傳記最值得一讀的原因,是桑塔格在書寫一些評論文章的時候,其實是立基於當時美國文化或政治的爭辯,若是不熟悉這些爭辯的事件,直接閱讀桑塔格的作品,很可能會一頭霧水,或誤解桑塔格的意思。本傑明・莫瑟對於當時桑塔格所處的歷史脈絡都盡可能地予以還原,所以閱讀本書不僅是更了解桑塔格這個人,也能了解她所在的時代有什麼風氣和困境。

作者也一一點出桑塔格的爭論曾引起的誤解和波瀾,並依照證據一一駁斥那些誤會。雖然有時候作者明顯有強烈的個人觀點,有些段落以傳記書寫而言似乎不夠客觀,有時還有過度揣測當事人心理之弊,閱讀時可能要特別留意,但這仍不妨礙這本傑出傳記向我們揭露:一個人該如何基於良心和智識回應自己的時代,特別是在這個後真理的數位時代。

何宜謙
政大政治系博士班在學中
研究領域為西洋政治思想、政治美學及電影哲學,研究專長為尼采哲學。曾任美學、尼采、藝術與文化、民主政治相關講題的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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