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雅典〉第 3 集:遇見蘇格拉底那天(二)(公元前410年) | 哲學新媒體

〈那些年的雅典〉第 3 集:遇見蘇格拉底那天(二)(公元前410年)

柏拉圖閉起雙眼,讓自己沉浸在蘇格拉底的聲音裡面。在眼簾內的黑暗中,一個滿身酒氣,滿面因酒精變得通紅的中年男人出現在柏拉圖面前。他說:

「我母親去世前常告訴我,凡是有人告訴我荒誕,不接近現實的傳聞我都應當一笑置之。只是,我當上一位水手之後才發現,這世上離奇之事有若恆河沙數。我即將告訴你的故事並非為我杜撰,乃是真有其事。」

「這是我多年前出海的時候的事。那一次我們的羅盤出現問題,被逼把船停泊在一荒茫的島上。在那小島,我們遇到一位奇異的怪人。那怪人身形像小孩子一般細小,膚色極蒼白,而最可怕的是,那人的臉龐竟然有一半被撕掉了。和我們相遇之時,他正在全裸地爬上光禿禿的峭壁,並對文明社會各樣事情皆一竅不通。我們在那島上生活了半年,教曉那半臉人我們的語言之後,他告訴我,他多年前就是這樣爬上來我們的世界的。當時的我很驚訝,加上半臉怪人形狀異相,我開始懷疑那半臉人是從地獄而來的怪物,差點便要取來武器把他殺掉。幸好,這個時候半臉怪人適時對我娓娓道來自己的身世——原來他曾是傳說中的地底人的一份子。」

說到這裡,那男人換了個姿勢,變成是一邊挖鼻子一邊說話。他看著柏拉圖,認真的對柏拉圖說:

「在大洋深處的地方有一個小島,島上的人自遠古時期開始為了避寒,一直生活在地底,世世代代也未曾改變,所以也有別名為地底人。地底資源短缺,很難保證糧食分配平均,很多時候有衝突和爭奪的情況發生。於是其中一代地底人的長老們想出了一個辦法:只要將剛出生的嬰兒用鐵扣扣住在牆壁上,再用導管餵他們飲食,就可以保證糧食的合理分配了。只是從此一生他們都會如此失去自由的度過。」

「這聽上來實在很慘,但是充滿智慧的長老說:『使人痛苦的不往往是貪念嗎?他們手足被禁,一生都不會知道有比自己的生活更有趣的生活方式,不就不會有貪念和慾望嗎?人沒有貪念和慾望,自然時刻都會處在快樂和滿足的狀態啊!』長老還用黏土造成各種模型,置於長年燃燒的篝火前,模型的影投射在牆壁上栩栩如生。這樣被拷住的人就更加不會寂寞了。實行起來,果然如同那些長老說的一般,被拷住的人全都過得很滿足很快樂。他們不知道自己手腳有活動自如的可能性,自然沒有想動的慾望,所以即使手足被扣住也不覺得是一回事。他們無時無刻看著那些玩偶的影子,自然不可能想過那些只是影子,而不是任何有實體的東西。對那些人來說,牆上的倒影就是他們世界的一切。那些影子不僅對他們來說是真實的,更賜予他們生存的意義。那些長老們有手有腳,可以盡情享受地鼠肉和實體的玩偶,自然不會把牆上的倒影當一回事。」

「當然,長老們知道被拷在牆上的人生活可笑得要緊。他們卻不知道原來自己也是目光短淺的井底之蛙。大地被冰封的日子其實早已過去了。他們的地洞外面,其實有着數之不盡的食物和普照天下的陽光。但他們世代習慣生活在地洞中,根本沒有想過外面有更大,更美麗的真實世界!」

「這種習俗延續到到第三代的時候,一對特別的兄妹誕生了。他們頭部連成一塊,卻各自有雙手雙腳,是很罕見的連體嬰。長老們不忍將他們殺掉,只好像其他人一樣將他們囚禁在那有倒影的牆前。他們體形特別,使得長老們總是不能完美地把他們拷好,但在材料短缺下也只好不了了之。過了幾年,一個晚上,一位長老巡視時竟發覺連體嬰只剩下妹妹一邊了,想是哥哥為了逃走,忍痛分開與妹妹血肉相連的頭顱。當時滿地是血,可說是慘不忍睹。」

「一道血腳印從事發所在延伸至一段黑暗的上坡路的入口。但那裡陰森無比,歷代祖宗對那裡也是避之若浼。一個血流不止的小男孩,怎麼可能在那裡生存?長老們當那小男孩已經身亡,應該很快把這事給忘記了。而這小男孩當然就是我遇到的半臉怪人。想來那陰森黑暗的上坡路偏偏就是地洞的出口,可能是初代地底人興建地洞時建在旁邊的後路。」

「很遺憾——」隨著蘇格拉底的複述結束,那一身酒氣的水手的幻影也慢慢從柏拉圖腦海中消失。蘇格拉底老邁但洪亮的聲線再次充滿柏拉圖的耳朵。柏拉圖張開眼,只見蘇格拉底低著頭,慚愧地說:「——內子那時候終於找到我,扯著我的耳朵要我回家,使我沒有機會得知那故事的結尾。使那男孩生出逃生慾望的契機,他精彩而殘酷的求生過程,還有他如今的情況,我很抱歉沒有能力告訴大家。雖然故事並未圓滿,但它聽起上來像個神秘的寓言,你們說是不是?」

英俊的阿爾西比亞德斯站起來說:「我最愛的蘇格拉底,你的故事與我剛剛想的一個問題很相近。我一直相信,人的肉體是一座牢房,而知識是一扇窗,教我們看見世界。但是我想,看見那無邊的美好而無法親身感受,不是比沒有看見更使人痛苦嗎?而現在的我,正正因為認識並愛上你,約略看到知識的光芒。但是,因為自己的愚笨,我始終無法觸及它的邊際,甚至不知道它離我到底有多遠。正當我自憐自艾之時,你適時講述這一故事,雖然此刻我尚未肯定,但地底人的習俗似乎已觸動了我對知識本質的一絲靈感。」

話說完,阿爾西比亞德斯又低下頭,臥在蘇格拉底懷裡投入了思考。蘇格拉底見狀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搖搖頭苦笑。柏拉圖早有耳聞阿爾西比亞德斯與蘇格拉底的親密關係,想不到今天終於得到證實。剛才他很擔心阿爾西比亞德斯繼續大聲表白他對蘇格拉底的同性之愛,並使氣氛變得尷尬,阿爾西比亞德斯停止說話正合他意。在雅典,同性戀是很普遍的事,卻很少有人公開地在其他人面前與自己的戀人作越軌的行為。自幼對禮儀很重視的柏拉圖對阿爾西比亞德斯不知恥的行為很不耐煩,掉過頭去,卻見亞波羅多洛斯已經把握機會站了起來,準備發言。

亞波羅多洛斯說:「若果這故事是對知識的比喻,那麼我可以肯定,居住在地底,長年不見天日的那些人代表著無知的人,而逃上地面的小伙子代表著獲得知識的人。」他說完話後,幾位在座的年輕人馬上拍手歡呼。蘇格拉底也微笑地點了點頭。亞波羅多洛斯見蘇格拉底似乎對他的見解很滿意,馬上用挑戰的的眼神看著柏拉圖。

柏拉圖的直覺告訴他,亞波羅多洛斯對故事的理解比不上自己——柏拉圖覺得自己已經掌握到故事的精髓了。而且,在眾多朋友面前,特別在亞波羅多洛斯面前,柏拉圖很想獲得蘇格拉底的認同。所以,柏拉圖毫不猶豫地接受了亞波羅多洛斯今日再一次的挑戰。柏拉圖剛站起身,就感受到全場熾熱的目光。他望向蘇格拉底,發現蘇格拉底也在看著他,看似很期待他的發揮。

柏拉圖感到一點壓力,但也盡量不以為意,稍稍整理了自己的思想,自信地揚聲說:「亞波羅多洛斯的說法並沒有錯。只是,我認為他的解讀並不圓滿。這故事帶給我們的寓意不止於此。很明顯的,故事的參與者有三組。被扣住的那些不幸的人們,自以為是的長老,和逃出生天的怪人。想像他們之間的相似和分別,自然就可以得知......」

得知...... 得知什麼呢?柏拉圖的腦袋霎時間空白了。剛才明明已經在腦海內明白了問題的癥結所在,在蘇格拉底的凝視下,構建好的一整套說辭竟毫無預兆地土崩瓦解。柏拉圖說了兩句話就停了下來,在座的眾人開始露出疑惑的神情。柏拉圖感覺到,一股帶著羞恥的熱流正連綿不絕地從他後腦向前湧,不可抗地充滿著他臉上每一寸皮膚。

這時,柏拉圖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如果這世上有治臉紅的藥,那該多好啊。


*文中的故事改編自柏拉圖的《理想國》(514a - 520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