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尼采
前言
一
這本書需要的也許不只是一篇前言;畢竟,我一直在懷疑,如果一個人沒有類似的體驗,前言有沒有辦法拉近他與這本書的距離?這本書的語言就像融雪的春風,充滿自負、不安、矛盾、反覆無常,所以人們在冬天來臨之前一直提醒冬天即將到來,現在則不斷提醒冬天即將結束,即將戰勝冬天,這場勝利即將來臨,一定來臨,也許已經來臨……感恩之情持續湧出,彷彿發生了什麼天底下最出乎意料的事情,復元之人的感恩——因為這件最出乎意料的事情就是復元。
哎,有誰能和我有同樣的感受!如果有人能夠和我有同樣的感受,肯定就不會覺得我在幹蠢事,而是能原諒我的放縱、「快樂的知識」,例如我這次在書裡附上了幾首詩歌,全都是一位詩人用來取笑所有詩人的作品,而且取笑的方式還難以叫人原諒。哎呀,這位重新復活的詩人肯定要把他的惡意發洩在那些詩人與他們美麗的「詩感」上,但他的目標不只那些詩人:誰曉得他在尋找什麼樣的下手對象,什麼樣的怪物題材將在不久之後激起他的諷刺模仿?「悲劇開始了」(incipit tragoedia) ——這句話寫在這本既叫人懷疑又不啟人疑竇的書的結尾:要小心了!有一種極其糟糕、極其邪惡的東西即將宣告自己的來臨:諷刺模仿開始了 (incipit parodia),不用懷疑……
二
但是,尼采先生想做什麼,我們就隨他去吧:尼采先生復元了,又關我們什麼事?……心理學家不太曉得要怎麼去問一些有辦法吸引人的問題,比如健康與哲學之間的關係;假設他自己生病了,他會把學術方面的好奇心全都帶進自己的疾病裡。因為,只要是人,都必須有一套自己的哲學:但是這裡有一個很明顯的區別,其中一種哲學思考來自一個人的缺乏,另一種則來自他的財富與力量。前一種人必須要有一套自己的哲學,作為支持、鎮定、藥方、解救、提升、自我異化;對於後一種人來說,哲學只是一種美麗的奢侈品,頂多是勝利的感激之情所帶來的快感,這種快感到最後肯定還會用奇怪的大寫字母把各種概念寫到飛起來。
但反過來說,在比較常見的情況下,如果哲學思考是由各種危難狀態所驅動的(所有生了病的思想家都是這個情況;也許哲學史上大多都是有病的思想家):在生病的壓力下,思考本身會變出什麼結果?這是心理學家關心的問題,在這裡也許可以做個實驗。就像旅行的人會做的事,告訴自己要在某個特定的時間點醒來,然後放心地安然入睡:假設我們哲學家病了,我們有時會在身心兩個方面都沉溺於疾病當中,彷彿閉上眼睛不去觀照自己。正如同旅行的人知道某個東西不會睡著,它會去算時間,然後把他叫起床,我們也知道,那個決定性的一刻會發現我們還醒著——然後會有某個東西跳出來,當場逮到我們的精神在幹的好事。我的意思是我們精神的虛弱、或倒錯、或投降、或鋼硬、或陰沉,就像所有人稱為病態的精神狀況,在健康的日子裡,這些狀況總是受到精神方面的驕傲所抵抗。(因為古老的短詩是這麼說的:「驕傲的精神、孔雀、馬是世界上最驕傲的三種動物。」)
每一種看重和平更甚於戰爭的哲學、每一種將幸福視為負面概念的倫理學、每一種通曉終極因和某種最終狀態的形上學與物理學,每一種美學或宗教方面對於置身事外的要求,或追求來世、或追求出世、或追求孤高自許,這一切都讓人合理懷疑,難道哲學家的靈感不是來自疾病嗎?生理方面的需求無意識地披上客觀的外衣,偽裝成概念上的、純粹精神的東西,簡直到了駭人的地步,而且我也常常問自己,大抵而言,從古至今的哲學會不會都只是一種肉體的解釋、一種肉體的誤解?
一直以來,思想史都以最高價值判斷作為行動的準則,但是在這些最高價值判斷後面隱藏著肉體性質的誤解,無論是個人的、階級的、還是整個種族的。我們可以先把那些形上學既大膽又瘋狂的想法統統看作是特定肉體的症狀,尤其是形上學對於存在 (Dasein) 的價值所做的回答;即使從學術的觀點來看,這種肯定或否定世界的方式都不具有半點意義,卻能給歷史學家和心理學家帶來更有價值的信號,就像前面說的,作為肉體的症狀,可以用來檢視肉體發展得好或不好,它在歷史中的富足、強大、獨斷獨行,或是它的障礙、疲憊、貧困、它對末日的預感、它想要結束一切的意志。
我一直都在期待,有哪位不平凡的哲學醫生——意思是要有本事探究總體的健康問題,包括民眾、時代、種族、人類等等的健康問題——會有勇氣將我的懷疑推向極限,敢把這些話說出來:過往的哲學思考完全不是為了「真理」,而是為了一些其他的東西,比如說:為了健康、未來、成長、力量、生命……
三
人們大概猜得到,我不想忘恩負義地告別那段久病不癒的時光,它帶來的好處至今仍然讓我受用無窮:在健康狀況好好壞壞的過程中,我非常清楚自己在哪方面勝過那些精神健壯的人。一個哲學家經歷過多少種不同的健康狀況(而且持續經歷中),他就經歷過多少種不同的哲學:他就是能夠把每一次的狀況都轉化成精神的形式與距離,這種轉化的藝術就是哲學。
我們哲學家沒辦法像一般民眾那樣隨意把靈魂和肉體分開來,更沒辦法隨意分開靈魂和精神。我們不是會思考的青蛙,不是帶著冷冰冰的內臟將想法具體化並記錄下來的機器,我們必須持續從痛苦中生出想法,像母親般給予它一切我們體內有的血液、心臟、火焰、慾望、熱情、痛苦、良心、命運、災厄。生命,對我們而言,意謂著把我們的一切以及我們遭遇的一切持續轉化成光明與火焰,除此之外,我們別無可能。至於疾病,我們不是都會不禁想問自己真的可以沒有它嗎?莫大的痛苦才是精神最終的解放者,它教導人要強烈地猜疑,它能把每個U都做成X,真真正正的X,最後一個字母前面倒數第二個字母……莫大的痛苦,漫長而緩慢的痛苦,不疾不徐,彷彿把我們放在新鮮的木材上慢慢焚燒,逼著我們哲學家進入自己最底層的內心深處,脫去一切的信賴、一切的好心、掩飾、溫和、中庸,這些也許都是我們先前的人性之所在。我很懷疑這樣的痛苦會不會帶來「改善」;但是我知道,它能使我們有深度。
無論我們學會用驕傲、嘲諷、意志力來對抗痛苦,就像印地安人,無論多麼糟糕、多麼痛苦,都能用惡毒的舌頭在讓他們痛苦的人身上討回來;還是我們選擇遁入東方那種虛無來面對痛苦(人們稱之為涅槃),進入又聾又啞又僵硬的聽天由命、自我遺忘、自我抹滅,這些都是危險的自我克制訓練,長期下來,人就會變得完全不一樣,多了一些問號,尤其會開始想要問得比之前更多、更深入、更嚴厲、更不留情、更邪惡、更平靜。從此不再信任生命:生命本身成了問題。但願人們不要相信人從此就會變得陰沉!還是有可能熱愛生命的,只是愛的方式不一樣了。我們愛上一個讓我們懷疑人生的女人……對於以精神為取向、過著精神生活的人來說,一切有問題的事物帶來的刺激太大了,X 帶來的快樂太大了,所以這個快樂就能不斷像明亮的火焰般蓋過一切問題事物造成的危難、一切不安帶來的危險,甚至連愛人的醋意都蓋得過去。我們曉得什麼是另一種幸福……
四
最後,為了不讓最重要的事情沒有被講到:經歷過這樣的深淵、經歷過嚴重的久病不癒、也經歷過久久無法消除的嚴重懷疑,一個人就能以重生的姿態歸來,蛻了一層皮,變得更敏感、更惡毒,有更細緻的品味可以體驗快樂,有更柔嫩的舌頭可以品嚐一切好東西,有更愉悅的感官,有第二次的、更加危險的純潔可以沉浸在快樂之中,既像孩童般天真,又比從前詭計多端數百倍。哎,從今以後,有些享受變得好讓人倒胃口,粗俗、乏味、了無生趣,就像那些享受的人、我們的「學者」、我們的有錢人和政府平常在做的享受!哎,我們現在的心態好惡毒,總是用這樣的心態去聽名利場上的敲鑼打鼓,在咚咚聲的伴奏之下,現今「受過教育的人」和城裡的人都會借助精神飲料,讓人透過藝術、書籍、音樂來強姦,被逼著要有「精神的享受」!現今那些劇場般的熱情吼叫吵得我們耳朵好痛,受過教育的烏合之眾都鍾愛那些浪漫的騷動與感官的混亂,追求崇高的事物、高尚的事物、古怪的事物,但這些統統都不再符合我們的品味!
不,假如我們這些復元的人對藝術總還是有需求的話,那麼肯定是另外一種藝術——一種嘲弄的、輕浮的、稍縱即逝的、不受凡間打攪的、不是凡間所造的藝術,就像明亮的火焰對著晴朗無雲的天空燃燒!尤其,這是一種藝術家的藝術,藝術家專屬!後來的我們更懂得成就這種藝術最先需要的是什麼,也就是開朗的心情,各種開朗,我的朋友們!就算身為藝術家也是如此:我想要證明這件事。現在的我們都太過知道一些事情了,我們都是知道的人。哎,從今以後,身為藝術家的我們有多麼需要學會好好忘掉,學會什麼叫作不知道才好!至於我們的未來:人們很難會再看到我們走在埃及年輕人的小道上,他們晚上都在神廟裡鬧事,擁抱高大的雕像,把那些有充分理由要蓋起來的東西全部打開,揭開它們的神祕面紗,想要把它們攤在光天化日之下。不,這種差勁的品味、追求真理的意志、「無論付出多大代價都要追求真理」,只有年輕人才會像這樣發了瘋似的熱愛真理;我們沒有這種興致,我們太有經驗了、太嚴肅了、太愉悅了、太老練了、太有深度了……我們不會再相信把面紗拿掉之後的真理還會是真理;我們也活到一定的歲數了,開始相信事實真的是如此。
對於現在的我們來說,恰當的做法應該是不要什麼都想看個明白,不要什麼都想參與,不要什麼都想理解,不要什麼都想「知道」。有個小女孩問她的母親說:「親愛的神無所不在,這件事是真的嗎?」她接著說:「但是我覺得好沒有禮貌。」這是給哲學家們的一個信號!人們應該給予大自然的羞澀多一點尊重,它總是躲在謎團與色彩繽紛的不確定性後面。說不定真理其實是個女人,有各種理由不讓人見到自己的裙底?說不定她的希臘文名字就叫作包玻 (Baubo)?……哎,這些希臘人!他們真的很懂得生活:想好好生活,就必須有勇氣停留在表面、皺褶、膚淺,就必須崇拜表象,相信外形、聲調、話語,相信整座表象的奧林帕斯 (Olymp)!這些希臘人都很表面,這是他們的深度使然!話說回來,我們不正好就是如此嗎?我們都是精神莽撞的人,我們曾經爬上當今思想界最高、最危險的巔峰,從那裡環顧四周,在那裡睥睨一切。在這方面,我們不正好就是希臘人?不正好就是外形、聲調、話語的崇拜者?正因如此,我們不正好就是——藝術家?
熱那亞的盧塔 (Ruta bei Genua)
一八八六年秋天
※ 本文為商周出版提供之文摘,摘自Nietzsche, F.
(2023). 快樂的知識.
pp.3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