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茶前的尤里西斯〉第 6 集:Clio/克利俄 | 哲學新媒體

〈午茶前的尤里西斯〉第 6 集:Clio/克利俄

從公共圖書館騎車離開後,我們確實去了幾個地方,但是根本沒時間吃飯,因為她給我的任務是去學校附近尋找一條腹部微胖的黑色短毛狗。

我們風塵僕僕底餓著肚子趕回校區,從正門沿牆巡到後門,從後門巡進校園水池繞出側門再沿牆找到正門,最後在周邊學區的街頭巷尾反覆繞了幾圈,依然完全沒有發現牠的蹤影。

天色漸暗,我的肚子開始小聲抗議起來。可是從照後鏡看到學姊一臉憂心忡忡的表情,我覺得餓幾下也沒什麼。我問學姊,為什麼要找到牠?

她說,這隻黑色短毛狗已經懷孕,是未來的狗媽媽,但是牠曾經被不守交通規則的學生騎機車撞傷過,頭腦感官與行動反應變得不是很聰敏。最近牠臨盆在即,有點擔心生產過程不順利,就算是順產也可能不大會照顧幼犬。為了以防萬一,她想帶去給自己熟悉的動物醫院就近照顧。

這時我才知道,原來學姊除了在課堂上電老師、在書店打工賺零用錢,她還能將私人時間投注在對流浪動物的關懷上。

我必須承認,雖然她很嗆,但是她是一位有愛心的女孩。

先不提什麼「送佛送上西,好人做到底」之類的風涼話,實際點講,誰教她是我的學分靠山呢?

然而你是否有過這種經驗:不挾帶私心而為他者奉獻、服務的時候,往往能忘卻自己眼前的麻煩事,並且從協助過程、服務結果來安慰與排解自己身上的痛苦。更何況她提了一個我無法拒絕的高尚理念與實際行動,使我自然而然得幫這個忙,像個準備日行一善的小童軍。反正我對照顧動物一竅不通,只是充當一回尋找街頭流浪動物的城市偵探罷了。

人生總有自己無法突破的難關,但永遠也有幫得上別人的地方。我也意識到,此刻世界上的某處正需要我,我的存在與行動並非毫無意義。

我提議騎車尋找可以省些力氣,再特別停下來搜索幾個牠較常出沒的地點。可是夜色愈深溫度愈低,在冬季夜晚尋找街頭流浪動物已經不是件容易的事,況且對象還是隻動作遲緩不易惹人注意的黑色短毛狗,簡直是視力與體力的大考驗。加上行車安全帽多少影響了視線,又還得留意往來人車,反而升高安全風險。

當時夜露深重,寒氣逼人,我這天原就穿著一件騎士皮夾克出門,還有雙手套可以擋風禦寒,但臨時上車的她除了招牌連身裙外卻是一件毛絨大衣搭配圍巾,只能戴著口罩躲在我背後。所以我將手套塞過去要她戴上,自己挺直身體,不敢騎太快,儘量不讓她受凍,至少不要這麼煎熬。

就在她準備忍痛放棄尋找,我打算要轉去商圈夜市吃路邊攤的時候,突然看到前方巷子口圍了幾個人,引起週邊一陣騷動。我騎車靠近但還沒停下來看清楚,學姊就已經跳車擠進去了解狀況。

但我隨後卻聽見她的喊叫與哭聲,她抱著一隻黑毛狗衝回來。我看到牠被學姊身上的毛線圍巾包覆著身體,嘴角流血,似乎已無生命跡象。她要我趕緊將奄奄一息的狗媽媽送去動物醫院急救。

這隻黑毛狗就是我們急尋的對象,由於受到不明重擊,頭顱出血與頸骨斷裂而不治身亡,而且因為送醫太遲,缺氧過久,緊急剖腹取出的早產幼犬只有一隻活下來。我將所知情況向獸醫師、助理說明,他們推測是罔顧交通安全的騎士在夜間行車超速,在巷弄轉角直接撞傷牠。同為機車族,我也感到幾分歉疚。

來不及看到自己孩子一眼的黑毛狗媽媽就此魂歸黃泉,我一直在想自己如果能早點、再快一些、更積極底尋找牠,及時在牠的生命裡出現,或許就不會發生這樣的憾事。

在別人的生命中遲到,真不是滋味。

但我難過之餘,一旁蹲在手術檯邊的學姊早已泣不成聲還不停吸鼻子,很快就用完了我們身上所有的面紙。我攙著她在掛號櫃檯前的候診椅稍坐片刻,趕緊快腿到附近傳統雜貨店帶了一整包平版衛生紙趕回原地,一張一張幫她抽出來摺好疊好準備好。

但是我的人生總是計畫趕不上變化,變化又趕不上學姊的一句話。眼看著整包衛生紙沒幾分鐘就消耗大半,我接下來的第一個麻煩卻不是得再買一包回來,而是動物醫院裡的小小垃圾桶已快被她濕濕的淚水紙團填到幾乎要滿出來。難不成我得要去買垃圾袋跟垃圾桶回來備用嗎?

當然不是,重點還沒來。

等到學姊暫停哭泣,稍事回神之後,她想到狗媽媽唯一活下來的早產遺腹子還被放在院內保溫箱中,湧上來的母性愛讓她心生憐憫,整個人發呆似地朝我盯著看。

我覺得這回任務失敗,大力敲響了我心裡的警鐘,不知有何面目以對,心裡既沉重又感慨,也發呆似底端詳她這張好不容易止住哭泣的淚人兒臉龐。她卻突然對我說:

「請你幫忙我把牠養大好嗎?幫我照顧牠到能獨立就好。」

這是一件極富挑戰性的高級任務,我一時沒聽清楚,在腦海覆誦兩三遍之後差點沒讓我的下巴整個掉下來。她不曉得我連蟑螂螞蟻都沒養過,怎麼那麼篤定我有能力和她一起養育新生命呢?

但凡人皆心有惻隱,我也不反對為這對不幸母子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有一部分原因固然是我被她的善良與溫柔體貼給打動,但是我之所以願意為她照顧小狗,其中也有自我肯定的動機與價值。

其實還有個不值一提的小小原因:她說了「請」,所以我認為應該要嘉許她的友善。或許你覺得我太天真,應該跟她多凹一點福利才划算,但本人秉性善良,我只是單純想回報她的付出。

最後我只要求一個附帶條件就答應:「我從沒養過蠶寶寶以外的生物,妳得好好教我才行。」

而她竟破涕為笑,對我說了聲「謝謝你」,然後又莫名其妙繼續落淚。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流淚也是第一次看到她微笑,好像在做夢。後來我才明白,讓女孩子傷心與生氣很容易,讓她開心卻很難,原來女孩子是這麼可愛又奇妙的生物呀。

過了大約兩個星期後,狗媽媽的孩子終於可以離開保溫箱,我們就將牠偷偷安置在農學院閒置溫室的後門裡邊,每天晨昏照三餐跟午茶來看望牠。學姊那條曾經包圍過狗媽媽的針織圍巾從此就成為寶寶小窩的一部份。溫室這裡較偏僻,人跡罕至,取水方便,空氣流通,溫度適宜,小狗未來長大也可以充任守衛。既然要幫牠生存下去,我們就給牠取了一個名字,叫做 Kuro(日語『黑』的羅馬拚音)。

當事物有了名字之後,它就是屬於世界的一份子,在這個世界中占有一席之地。

選擇這個名字的原因倒不完全因為牠是黝黑毛色,主要是有感於這孩子的不幸遭遇。牠從小就失去母親與應該一起長大的手足,我和學姊都希望牠的一生不單有「苦」也要有「樂」,連同他母親與手足的份一起活下去。這個主張出自她的慈愛與智慧,故而我完全舉雙手支持學姊的提議。

除了一起修課的日子會固定去看看 Kuro,學姊與我也分配其他時間輪流過去照顧牠。我在溫室後門的雜物桌下放了一個連絡盒,裡頭有本小簿記,讓我們可以在沒碰面的情況下傳遞訊息與放置物品。

有時學姊比我早離校去打工,我就得幫她處理沒吃完的餐點,但通常都是剛出爐的午茶點心或切片水果。明明吃不完還買這麼多,我實在不能理解女生在想些什麼,難不成這就是她所謂的「請你吃飯」嗎?

說到吃,我偶爾會帶點獸醫建議的營養品讓 Kuro 吃得健康些。牠在每個週末固定跟我回家混兩晚,另外看天氣狀況騎車帶牠到河濱公園草坪走一走、跑一跑,陪我踢足球,去認識這個連我自己都不是很認識的世界。

學姊則利用這時間負責幫牠換洗小窩鋪墊,有時給牠洗好澡後再跟我回家,讓牠常保一副香嫩可人的乾淨模樣。Kuro 自從認得我們以後,看到我們同時出現就會比平常更開心底左奔右跳,彷彿我和學姊就是牠的爸爸媽媽,想拉著我們一起陪牠玩耍。

往往在這個時刻,我明顯感覺到學姊心底洋溢著幸福。

她彷彿是個懂得細心照料孩子的母親,又像是個有母親陪伴玩耍的孩子,流露出不假修飾的純真、快樂與笑容。

我偶爾腦洞大開,不禁偷偷懷疑Kuro的真面目其實是個了不起的神祕魔法師,竟然可以讓芥末變成花蜜,降伏了本系 Lv.99+ 精靈等級的古墓派殺手,讓她化身為可愛無比的快樂小貓咪。

同時我改變了想法,覺得自己贏不了她又有什麼關係呢?能看到她的笑容就算做牛做馬也值得。呃……其實這只是個比喻,我並不真的想在學姊身邊當牛、馬之類的馱獸或工具人,只是想消弭這種權力不對等關係,上升到平起平坐的地位。當然啦,如果能夠讓她心甘情願喊我一聲「學長」,我想我會有種摘下桂冠的勝利感。

也許正是托Kuro的福,這個學期最後就在我們密切合作下有驚無險底度過,彼此都幸運底順利達標,可喜可賀。

Kuro 在期末結業式之後跟我回家住了一整個寒假,照顧牠的同時也讓我變得不那麼宅,還稍微多了點同理心。遇上不會處理的情況,我就用想像力試著演繹看看學姊大概會怎麼做。開學後搬回溫室,Kuro 見到學姊顯得十分開心,學姊看到牠健康又活潑也挺高興,轉頭給我一抹燦笑,我倆互道新年快樂。

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確實有點淡淡的甜蜜,有點緊張刺激卻又無憂慮的幸福感。只要專心考慮學校課業、鑽研知識、打完雜工就好的單純日子,突然就發生了意外的變化。

有道是:「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這兩句不知從何時開始流傳的打油詩應該不少人都曾聽過。

改變命運的事件大約發生於四月還是五月,忘記是下學期哪一天午後,就在階梯教室上課的中場休息時間裡,坐我後排的學弟們彼此開始互相嘲笑剛剛打盹釣魚的窘況。

他們互相認識了一個學期,現在總算能聊個兩句,也該原形畢露了。

由於這些傢伙大多具有「上課像條蟲,下課一條龍」的普遍毛病,精神恢復了就繼續興致勃勃底一路閒聊。包括半夜搓麻將、騎車聯誼結伴夜遊、上山看流星跟通宵唱KTV之類的大學夜生活,的確好不精采,連混到大三的我都自嘆弗如。

就在此時,突然有個隸屬於矮人族的學弟伸起懶腰打了一聲大呵欠,爬出礦坑來抱怨自己之所以沒睡好,是因為「昨晚半夜聽到妖精打架的聲音」,捲起一陣尷尬竊笑,沒想到卻有同夥族人配合演出陰陽怪氣的呻吟聲,連聽不懂的人都覺得噁心又雞皮疙瘩掉滿地。(我記得矮人屬性不是只對財寶、挖礦有興趣嗎?人不可貌相,應該是我當時設定錯誤吧。)

雄偉、莊嚴又神聖的學術殿堂就這樣淪為三分鐘牛肉場,哀哉呀哀哉。要是亞里斯多德親臨現場,那句千古名言說不定就會改成:「牛肉是吾所愛,但吾更愛真理。」

我回過頭看著他們,難得氣氛熱烈,就決定順便將心裡的長久疑惑給問出來。

我判斷附近一位看起來氣質斯文卻跟著竊笑的學弟應該知道答案,就小小聲詢問:「欸~什麼是妖精打架啊?」

「哎唷?學長,你真的不知道嗎?」

不料這句話被他旁邊另一位肚子胖得圓滾滾又可愛得美叮美噹的耳尖小男生聽到了,還不忘用中指推了推眼鏡出聲質疑我,只是這語氣怎麼聽起來好像是我比較不正常?同時又有另一票學弟聽到我們的對話竟忍俊不住笑了出來,躲在遠邊的幾位學妹則顯得有些害羞又無奈。

突然有個油條老成、不知被重考幾次、一雙金魚眼卻總是掛著兩坨眼袋跟黑眼圈,被我歸類為哥布林族的瘦皮猴學弟跳出來答腔說:「學長啊,等你交個女朋友就知道啦,呵呵。不然改天燒幾片光碟送你回家研究也可以呀,哈哈哈~~」

這兩則建議看似友善其實挖苦,眾人接著又是一陣狂笑。我感到有點後悔,但不是因為問錯問題,而是覺得自己看錯場合問錯人,未經三思就開口,簡直是個蠢到爆的笨蛋。但是我也想好好問問他之所以這麼瘦弱又看似睡眠不足,是否跟他收藏的那些光碟有關係呢?

「磅——!」

教室內忽然傳出一記聲響,源頭位置就在我身旁。

學姊從上學期被公開設定為我的專屬學伴開始,就固定坐在我右手邊。她默默聽完剛才的對話後突然闔上書本,雙手用力拍桌。學弟們怕她要發飆,趕緊紛紛住嘴。卻見她起立轉身,兩手將我肩膀按向椅背,接著在眾學弟妹面前低頭迎上我的臉。

如果拿學齡前孩子的詞彙來描述,那就是學姊跟我在眾目睽睽下交換嘴巴。

然而我必須坦承,上面那段敘述並非完整事實,真的很抱歉,因為我跟學姊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還順便交換了舌頭。

我發覺嘴裡多了股淡淡的青草味,還聞到從她髮梢飄出的桂花香,情不自禁閉上了眼。

這只是張調整角度後的示意圖,請各位不要對細節太計較。
教室內喧嘩聲就在這石破天驚的一刻後逐漸沉寂下來,我們維持著彷彿電影「亂世佳人(Gone with the Wind) 宣傳畫像上的姿勢黏在一起直到上課鐘聲再度打響,只不過角色位置對調成女上男下。

我們離開彼此後,她優雅底重新滑好長裙端正入座,尋而以左手牢牢挽住我右臂將我拉過去,再把頭斜靠在我肩上繼續看書、寫筆記。

搖滾區從此成為整個階梯教室的焦點,彷彿一對獅子在教堂裡專心聆聽牧師佈道,默默讚美那在冥冥之中無可名狀的神秘力量,聽任祂所安排的神奇命運。教堂後排各種動物清一色如小老鼠般安靜底在長椅上乖乖趴好,沒有誰敢隨便亂動,連聲屁都不敢放。

雖然兩個人外表看起來都很平靜,一副與平日無異的模樣,我卻因為初吻被人意外奪走而無心上課。心湖激起陣陣洶湧波濤,身體特別是頸部以上冒著溫熱,像是只快燒開的熱水壺。大腦裡一直維持正負 3dB 的白雜訊,一整個快要瀕臨熱當機切換成藍色畫面的緊急狀態。

至於我身外的課堂氣氛則安靜得詭異。

系主任打自走回講臺就察覺到眼前畫面不大對勁。可能他以為這是我倆向他抗議、干擾上課的手段,索性將計就計,主動出擊。所以他接下來的笑話內容都自動延長,還加碼聊他如何研究自家養的貓該怎樣和社區鄰居養的狗透過心電感應互相交流,不曉得是不是在諷刺我們倆?可惜他的假設條件不夠科學,成立論證又太過主觀,臺下眾人更心不在焉,枉費了老先生一番用心良苦的臨場發揮。

由於我的身心靈都深受震撼,估不準學姊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但恐怕連她自己也不甚清楚。看她人就近在咫尺,雖然很想立刻問個明白,但我確實在這方面的經驗值為零,不知如何回應,而且現在的情況窘到連張小紙條都寫不出來也遞不出去,因為我的右手臂隔著衣物只距離學姊的胸部不到兩公分,動彈不得,進退維谷。(不要懷疑,她仍披著毛絨大衣,我也穿著騎士皮夾克,什麼都沒有感覺到。咦?現在不是春天嗎?看來我真是記憶錯亂了...可是我真的什麼都沒有感覺到呀!)

我在下課前好不容易才想到,要是我倆都具有心電感應進行互相交流的超能力那就方便多了。

等到老先生說得口乾舌燥又抖光包袱無戲可唱,終於宣布提早十分鐘收工。只是學姊又一如往常般迅速離場,空蕩蕩的階梯教室最後只剩下我一個人坐在原處,反覆想弄清楚一小時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直到被負責掃地的工讀生請出教室。

等我慢慢清醒過來,照例走去照顧Kuro 已經是遲暮時分。走近看餐碗裡滿是盛好的乾淨清水,簿記沒有新訊息,但聯絡盒裡還有一份冰涼的黃瓜蛋(這是冷酷傻瓜加笨蛋的意思嗎?)沙拉三明治。原來學姊已經先來過,而我又去得太晚了。

萬物有靈,Kuro 不愧是人類最好的朋友,牠搖著尾巴與我六目相接,直愣愣底看著我,還汪汪叫了幾聲,很像在問我說:「你們兩個今天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在騎車離校返家的路上,目下所及的花花世界盡是心猿意馬,幾度想擺脫這種漂浮感,就在人車稀少的熟悉直線路段將油門催緊,飆到道路速限以上。

原本就已經答應她要慢慢騎車,卻也因為她又突然騎起快車,明明就是莫名其妙底失控了,卻刻意走在危險邊緣想要找回控制權。我察覺自己已然失序,趕緊放慢車速,將心態調整回來,藉著涼風保持冷靜。如果發生了什麼意外,我會覺得對不起學姊……為什麼我會在意她的感受?

進家門後,我努力保持平常心但效果有限,連喝開水都覺得有酒味。好不容易準備躺下就寢,又被呼叫器喚起,下床去撥電話聽留言。

你猜得沒錯,是學姊的聲音,但是你覺得她在這時候給我留言是來說「晚安」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