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佛洛伊德 (Sigmund Freud)
人們或許難免都會有個印象,覺得人類都在使用錯誤的尺度,馳騁競逐並且欣羨他人的權力、成就和財富,卻低估了生命的真正價值。可是在這種一概而論的判斷當中,卻有忘記了人類的多樣性以及他們的心靈之虞。世人會不吝讚美某些人,儘管他們的偉大是奠基於和大家的目標以及理想相去甚遠的特質和成就。人們很容易會以為讚美這些偉人的畢竟是少數,而大多數人對他們其實是視若無睹的。可是事情或許沒有那麼簡單,因為人們的思考和行為各自不同,他們的願望衝動也形形色色。
我相當尊敬的這位朋友,他自己也相當重視詩的幻覺魅力,他的說法讓我大惑不解。我沒辦法在自己心裡找到那種「浩瀚大海」的感覺。以科學的方法探究自己的感覺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我們可以試著描述它們的生理表徵。至於沒辦法這麼描述的東西(我擔心這種描述方式不適用於浩瀚大海的感覺),那就只剩下和這個感覺最可能相關的觀念內容。如果我的朋友理解正確的話,那麼他的說法就和一位矯矯不群的劇作家筆下從容赴義的主角所說的安慰的話如出一轍:「我們不會掉落到世界之外。」那就是和整個外在世界不分畛域、輔車相依的感覺。我想說的是,我覺得那有一種知性認知的性格,當然不能說沒有夾雜著感覺的意味,但是在其他範圍類似的想法裡也會出現。對我個人而言,我沒辦法相信這種感覺的原初性質。但是我無權否認別人事實上會有這種感覺。唯一的問題是,我們是否正確地詮釋它,以及是否應該認定它就是所有對於宗教的需求的根源 (fons et origo) 。
關於這個問題的解答,我並沒有任何定論。人們依據一個直接的、自始就為此量身打造的感覺去認識他和環境的關係,這個觀念聽起來太過荒誕而和我們的心理學結構扞格不入,因此,我們有理由就這種感覺提出心理分析的、也就是發生學的推論。以下的思考方式可以一試:一般來說,對於我們的自體 (Selbst)、我們的自我 (Ich) 的感覺是再確定不過的了,對我們來說,這個自我看似獨立、完整而且和一切他者判然有別。直到心理分析的研究——儘管它對於自我和原我 (Id) 的關係的研究依舊不完備——才告訴我們,那個表象其實是個錯覺,相反的,自我不斷往裡面延伸,沒有任何明確的邊界,一直到一個無意識的心理實體裡,我們把它叫作「原我」,對於原我而言,自我宛如一面外牆。然而如果往外延伸,自我至少看似會主張清楚明確的邊界。只有在一種狀態——當然是個不尋常的狀態,但是我們不會貼上病理的標——,它才會有所不同。情到深處的時候,自我和客體的界限就會消融於無形。戀人會無視於種種感官的證據,而主張「我」和「你」是一體的,也願意把它當作一個事實。如果生理學的功能都可以暫時揚棄它,那麼任何病變也可能會造成障礙。病理學讓我們認識到許多狀態,在其中,自我和外在世界的劃分不是變得不確定就是劃錯界線了。在若干個案裡,我們身體的某個部位,或是一部分的心理活動,知覺、思想、感覺,看起來會很陌生,宛如不屬於自我,在其他個案裡,他會把顯然源於自我而且被自我承認的東西推給外在世界。所以說,自我感覺也會產生障礙,而自我的界限也不是那麼固定的。
我們進一步思考就會知道:成人的這個自我感覺並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它應該是經過一個演變,我們當然沒辦法以概念證明它,而只能以相當的概率推想。襁褓裡的嬰兒還沒辦法區分自我以及作為感覺湧現的來源的外在世界。他是在回應種種刺激時漸漸學會區分的。他應該會有強烈的印象,那就是有些刺激源頭(他以後會知道那是身體器官)隨時都在輸送感覺給他,而有些來源則時或會消失——其中包括他最渴望的母親的乳房——他必須哭鬧求助才會把它吸引過來。如是,一個「客體」破天荒地站在自我面前,作為一個存在於「外在世界」的東西,唯有特別的行動才可以迫使它出現。另一個促使自我脫離一般性的感覺材料的誘因,也就是承認一個「外面」,一個外在世界,是源自頻繁的、多樣的、不可避免的痛苦和厭惡的感覺, 那是支配範圍無遠弗屆的快樂原則 (Lustprinzip) 所要揚棄和避免的。於是會產生一個傾向,任何可能導致厭惡的東西,都要把它和自我隔離,把它往外扔,建立一個純粹的快樂原則,在它的對面則是一個陌生的、有威脅的「外面」。這個原始的「快樂自我」(Lust-Ich) 的界限無法逃脫經驗的糾正。有些東西,人們覺得會使他們快樂而割捨不下,但是它們並不是自我,而是客體,而有些痛苦,人們想要逃脫,到頭來卻證明和自我不可分割,是源自內心的東西。於是人們認識到一種程序,透過刻意的駕馭感官活動,以及適當的肌肉動作,他們可以區分什麼是內在的(屬於自我的)以及外在的(源自外在世界的),並且據此第一次導入那支配著後續發展的現實性原則 (Realitätsprinzip)。這個區分當然也有其現實上的目的,也就是讓人抵抗感受到的或者襲上心頭的厭惡感。為了防止內心升起某種厭惡感,自我不得不使用對付來自外在世界的厭惡的方法,這就是許多重大疾患的開端。
如是,自我就脫離了外在世界。或者更正確地說:自我原本涵攝了一切,後來才從自己分割出一個外在世界。我們現在的自我感因而只是一個範圍更大的,是的,一個無所不包的感覺縮水了的殘渣,它正好呼應了自我和環境更加緊密的關聯性。如果我們可以假設這個原始的自我感(或多或少)持存在許多人的心靈裡,那麼他們心裡也會伴隨著成熟期更加狹窄且界限明確的自我感,就像是一體兩面的東西,而對應的觀念內容也會是那種無限的感覺以及和宇宙全體的關聯性,就像我的朋友所說的那種「浩如煙海」的感覺。
可是,我們可以合理地假設原始的東西和後來從它那裡衍生出來的東西並存著嗎?那是毫無疑問的;不管是在心理或是其他領域,這種現象都不算罕見。我們在動物界就可以證實這個假設,也就是高等物種是從低等物種演化而來的。可是我們現在在生物圈裡仍然看得到所有簡單的生命形式。大型爬蟲類動物固然滅種了,而讓位給哺乳類動物,可是牠們不折不扣的代表,鱷魚,仍舊和我們共存著。這個類比或許太迂迴曲折了,而且也沒有說服力,因為仍然存活的低等動物未必就是現在高等動物真正的祖先。作為中間環節的物種往往都絕種了,我們只能透過重構去認識。相對的,在心理領域裡,原始的東西一般都會和從它轉化產生的東西並存,我們甚至沒有必要舉例證明這點。如果有什麼引人注目的,通常是在演變當中產生偏離的結果。某個定量的態度或驅力衝動 (Triebregung) 依然不變,而另一部分的定量則經歷了進一步的演變。
※ 本文為商周出版提供之文摘,摘自Freud, S.
(2023). 文明及其不滿.
pp.2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