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是且應只是情緒的奴隸;除服務情緒和服從情緒外,理性無能勝任其他工作。
-大衛.休謨 (David Hume)
前言
你是否看過日本的推理節目呢?如果是的話,可能下面的橋段是你所熟悉的:警方逮捕了某位綁票犯,在審訊時嫌犯打死不承認自己和受害者有關係,這個時候,某位警官向門外示意,偵訊室內燈光一暗,光線全部集中在送上嫌犯眼前的豬排飯。嫌犯看著眼前的美食,不知為何突然痛哭流涕,開始吐露真言,交代自己犯罪的來龍去脈,讓警方順利救回被害者。雖然上述的經典在當代已淪落為惡搞對象,不過此背後似乎是種預設:我們總是能透過某些方法掌握某些人的「真實」。
雖然在當代,哲學家們更感興趣的是人類的意識,但在心靈哲學領域中,曾有一度聚焦在他心問題的討論:當我們面對外表相似的他人,要如何確認他們和我擁有相似的心靈?對於一般人而言,自然會預設別人和我是相似的,所以在一般人眼中,真正該問的問題應該是:我們如何知道別人真正的想法?
今天我想要跟各位讀者說的,是一個關於此預設的可能回答,我將談到葛拉威爾在其著作《解密陌生人》中所提到的三個原則,說明人類在面對他人,特別關於陌生人時的預設。這些預設有辦法讓人類社會維持效率,但先在這邊劇透,結論可能會讓你有點失望:我們雖可以像福爾摩斯那樣,透過外在線索判斷他人內心的意圖或想法,但很多時候我們更容易犯錯,導致大大小小的悲劇不斷上演。
讓我們先從上面提到的名偵探開始吧。
理性與感性
人類和其他動物最大的不同點是什麼呢?有一說,是人類具備了其他動物所沒有的理性能力,強調理性的重要性可以讓我們看穿眼前的謎團,透過思考我們能夠得到真理或者是真相。看柯南道爾筆下的名偵探坐在搖搖椅上,光聽醫生好友描述在外奔波得到的線索就可以還原實際的狀況,而相較之下這位醫生好友華生很容易被外表迷惑,總是以自己的主觀印象下判斷。和福爾摩斯比起來,華生就像是個搞笑咖。
我們要如何理解華生和福爾摩斯的思考差異呢?在《福爾摩斯思考術》一書中,作者告訴我們:華生和福爾摩斯所代表的剛好是當代心理學家所說的,人類腦袋裡的兩種運作模式——華生系統與福爾摩斯系統:
……一個是快速、直覺、反動的系統,彷彿心智隨時處於不是攻擊就逃跑的狀態,……另一個則緩慢、深思熟慮、更仔細、更有邏輯,但相對付出較高的認知成本。
再更進一步,後者可說是我們的「理性」思維;它不以自己的好惡,而是以客觀線索來做判斷,亦即「有多少證據說多少話」。那麼前者呢?你可以說,我們一看見某些事情時腦袋便浮現的基本信念都在其適用範圍,而且重點是,它和我們的主觀情緒時常綁在一起,換句話說,可以把它想成是存在於大腦中的「感性」部分。
這樣的區分可能讓我們有種想像:理性和感性可以分開看待,是大腦中兩種不同的系統,且是我們可以切換(但不一定成功)的系統;就像科學家們一般被視作常以福爾摩斯系統運作,而詩人們則以華生系統引領他們的筆下風采,但不代表他們都只能以該系統生活。
讓我們先把此區分記下,現在我們要問一個問題:這兩個系統是以什麼樣的方式互相影響呢?你可能也聽過,被大量資訊淹沒的時代,理性思考是阻止我們被直覺愚弄的最佳工具(「思考」也是哲學教育所主打的對象),但實際上,會不會很多情況是相反過來,就像我開頭的引言一樣,直覺透過理性思考反而更加根深蒂固呢?
現在我們把焦點放在葛拉威爾。他透過了一些實際狀況告訴我們,面對陌生人時,我們引以為傲的理性能力到底多笨拙。
預設為真
葛拉威爾以龐氏騙局和中情局間諜的案例指出一個問題:為什麼我們對「發現別人說謊」這件事情如此笨拙?如果我們對謊言偵測很在行,照理說對生存更有幫助才是吧,但比如老鼠會的成員,一個個都很願意相信上線會帶他們上天堂,直到錢都被拐光了才「事後越想越不對勁」?又如卡斯楚安插在中情局的間諜其實平凡無奇又笨拙(見上述連結),為什麼反而可以通過中情局的反偵測菁英們的測試?
從這裡,他帶出了傳播學者提摩西·R·萊文的預設為真 (truth-default theory)理論。此理論解釋,我們對判斷謊言很笨拙,背後是人類在社會互動中逐漸演化出的風險策略:
……我們從偶爾可能被謊言欺騙換得的是有效率的溝通和社會和諧。比較起來,我們獲得的利益很大,而成本很小。當然,我們偶爾會被騙,那只是做生意的成本。
讓我們先把目光放回原始人的生活。在沒有堅實的房子和大量的食物生產的時代,如果不相信任何人,你無法和其他人產生有意義的互動(比如合作狩獵,互相保護)更難以存活;把大部分的人生花在檢視其他人並沒有多大利益,相較起來更好的方法是能夠快速和陌生人混熟並合作,因此我們先假設陌生人是誠實的。
帶著此預設和他人互動時,假如你遭到欺騙,狀況可能是你心存摘採的食物被幫你看守的朋友盜走,或者原本合作佔據的洞穴丟失了……。這看起來似乎是你頂多挨一頓餓或者是得另外找新的居所,但在當代,預設為真所付出的代價卻難以估計。
當你接到「郵局」的來電要你依照指示操作,大部分的人毫不遲疑的就採信其說法,導致自己的儲蓄被騙走,在生活成本高昂的現代,你的存款可能是一家人賴以為生的支柱,這也就算了,當有他人在旁邊提醒這可能是騙局時,你卻不斷地說服他人對方真的是「郵局員工」,直到錢消失了才開始後悔。
馬多夫透過投資證卷公司主導了高達數百億美元的龐氏騙局,當時,唯一對他心存疑慮的是一個會計師馬科波洛斯,他在著作《沒人會聽的金融驚悚劇》中仔細述說了他在挖出馬多夫的騙局時,遭受到了多大的阻礙和忽略。此事件受害者遍及各大階層,因其行徑而破碎的個人和家庭者眾,但如此誇張的行徑,在馬科波洛斯一次又一次提出警告時,卻連銀行和政府也不疑有他,總以各種理由合理化「其不合理的交易」。
你會好奇他是怎麼做到的?除了他一開始就對每個人都保持懷疑之外還有另一個關鍵的不同是:他只看數字。在進入下一個原則前,先幫讀者下個小結:「預設為真」是效率策略,為了能夠維持社會運作,我們彼此信任,但無條件的信任任何人,就是盲目的開始,也通常以災難結束。
透明性
你可能會想說,第一次碰面,或者僅透過通話被騙就算了,但假如實際互動久了,我們總不至於連他人在說謊也分辨不出來吧?歷史上曾經有一著名案例,當事人和一名罪犯實際互動時誤解了罪犯的意圖,看著罪犯誠懇的眼神和其充滿溫度的言語,他認為自己的判斷是正確的,該罪犯的確想要和平地讓事件落幕,於是他帶著和罪犯簽好的合同,回到家鄉接受國民的歡呼。
他是前英國首相張伯倫 (Arthur Neville Chamberlain),而罪犯的名字叫希特勒 (Adolf Hitler),慕尼黑協定隔年,希特勒率兵併吞了捷克斯洛伐克,張伯倫從救星變成了笑柄。
上述的狀況和預設為真原則有何不同?張伯倫不確定自己對希特勒的看法,因此他親自去確認希特勒的意圖。「預設為真」在這邊似乎派不上用場,那麼讓張伯倫做出錯誤判斷的原因是什麼呢?葛拉威爾認為,是「透明性」在作祟。
透明性原則指的是:我們認為「他人的外表是可以看進他們靈魂的一扇窗」;手勢、表情等外在線索都是我們仔細了解某人真實而可靠的方式,就如同六人行中的角色,就算你把電視調成靜音,你還可以清楚了解演員們當下情緒有多麼「透明」。但實際上,這樣的原則一點也不可靠,張伯倫只是千萬個不幸之一。
透明性的概念可以追溯到達爾文對動物情感表達的說法;他認為,因為正確且快速溝通的需要,臉部表情逐漸發展成「內心的告示牌」:當你覺得好玩你會哈哈大笑,當你憤怒時會咬牙切齒,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吧?也有不少心理學家有放諸四海皆準的基本情緒,當代大師艾克曼 (Paul Ekman) 甚至發展出了以臉部肌肉和情緒連動的臉部動作編碼系統 (FACS),不得不說這樣的預設看起來有其道理,還有科學研究為其背書。
看到這邊你可能已經發現,「透明性」其實是我們在熟習的環境中不斷訓練並且可以快速反應的「捷思 (heuristics)」背後所預設的原則;在自己熟悉的環境中,捷思的確能讓我們過得更有效率,不過面對自己不熟悉的人事物,捷思就會變成「刻板印象」或者是「偏見」,葛拉威爾認為這就是我們會犯錯的原因:看起來和你相似的人,不一定會有相同的反應,而且,很多人「表裡不一」。
我們相信透過行為和表情可以得知其他人的想法,就如同法官相信要親自與被告面談,才能做出公正判決,但張伯倫的狀況跟我們說的是:額外的情緒資訊根本沒有想像中的有用。用比較消極的方式說:我們會判斷正確是因為跟我們對談的人剛好表裡如一,但當判斷的對象表裡不一時,我們的表現真是差勁透頂。
如果你不相信,一場紐約的大型實驗指出了 A.I. 和職業法官較量哪一方可以更精準地判斷出「犯人假釋是否再犯」,而結果是 A.I. 把法官們壓著打,法官們以為傲的對談資訊反而增加了誤判的機率。
現在我們來解答為什麼馬科波洛斯可以識破馬多夫的騙局:他一開始就對馬多夫的系統抱持著懷疑,預設為真在此毫無作用。他也不親自接觸馬多夫,只看著電腦上面跳動的無機數字(就如同 A.I.),透明性無法干擾他。
耦合
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成為馬科波洛斯,大多數人不僅預設為真,而且預設了透明性;當我們面對不熟悉的人仍然使用「捷思」,不難想像會發生什麼狀況,更糟的是,我們自認了解他/她!現在要談到的最後一個原則,是關於我們為什麼會自認了解他人的謎底:我們的行動並非僅出自個人的意圖,很多時候還跟當下環境有關係。
從顯而易見的例子開始,假如今天天氣預報說下雨的機率很高,如果你要出門,你應該會帶把傘或帶著雨衣,但假如今天艷陽高照,在路上仍看到有人穿著雨衣的話,你會怎麼想呢?第一個出現在你腦海中的念頭,是跟環境有關係,還是跟這個人有關係?心理學家李·羅斯 (Lee David Ross) 觀察一系列的實驗,證實了人類的基本歸因謬誤:我們評估他人時,總會高估個人因素,而在評估自己時,總會高估環境因素。
耦合 (coupling) 是葛拉威爾提到的第三個預設,意思是行為是由個人與環境所產生出的結果,然而我們總是忽略了這個預設,採行的策略則是基本歸因謬誤,所以當其他人犯錯或者做出了某個行為,大多數人的想法就是「這個人一定是個性使然才會出現這樣的行為」,但當自己犯錯了,想法則會變成「一定是當時候的環境讓我做出這種行為」。這背後代表的是什麼?我們難以接受特定行為與特定環境緊密相連。
在自殺的例子,調查結果顯示大多數美國人認為「想自殺的人假如被阻止了,仍然會換其他的方式自殺」,但上述案例告訴我們,因為安全而加裝的防護網阻止了近 500 人跨越生死線。心理學家普洛寧 (Emily Pronin) 把這種現象稱為不對稱見解的幻覺:
我們深信我們了解別人勝過別人了解我們……導致我們應該在傾聽時卻說話,以及在他人表達被誤解或遭到不公平批判時卻缺乏耐性。
當我們預設為真,認為別人的內心透明,又忽略耦合的情況下,結論就是我們會自以為是的了解其他人,但很多時候並非如此。當他人想的跟你不一樣怎麼辦?很簡單:
我們怪罪他人。
結論:好人總是自以為是
華生系統幫我們做了什麼事情呢?「預設為真」指出了在理性開始運作之前,主觀判斷已經先佔好位置;「透明性」讓我們以為每個人展現的外在行為就等同於這個人的內心世界,但並非每人都是如此;在忽略「耦合」的情況下,我們強化了預設為真和透明性,所以我們認為自己了解了他人。
從葛拉威爾給出的案例和所講述的原則,我們可以意識到的是,身為人類的侷限:不管自詡多理性客觀,人類面對不熟悉的對象,總是一次又一次的犯錯。這樣的犯錯並非故意為之,而是我們先入為主的觀點主導了整個故事的進行。人類並不像機器人可以完全無機地處理程序;因為情緒,我們才有辦法快速地和別人合作抗敵,但也因為情緒,我們總是試著替自己或者自己相信的事情辯護,在這種情況底下,理性就如休謨所說的,是服務情緒的奴隸。
最近我在閱讀一本關於「無聊」的書籍時,作者談到當前的網路現象並下了如此結論:「很多人認為他們在思考,但實際上只是不斷重複整理自己的偏見。」此看法和上述的討論背後所預設的觀點不謀而合,你就是會因為自己的偏見而導致相同的事情有完全不同的看法,而且你總有理由可以捍衛自己的看法。這樣說來,我們如何跳脫出自己所習慣的觀點,真正客觀地進行思考,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這篇文章旨在點明:人類就是會有情感,而且我們很難避免情感去影響我們的判斷,即便我們說自己是理性思考,但很容易就落入了理性為情緒辯護的狀況。如果你同意此篇文章的說法,也請讀者千萬別氣餒,以為自己一生都無法逃脫情緒的枷鎖。從這裡我們認知到一件事情:有問題的並非是我們的理性,而是我們對事物的預設。
很多時候我們並沒有意識到這些錯誤預設,也因此理性思考會拿來合理化自己的主觀判斷。當我們認識到這一點時,我們也看到了一個可能性,判斷自己的理性是否因為情緒而受影響的可能性。在我們腦袋中的福爾摩斯和華生有著截然不同的特質,且多半都是華生在奔波,福爾摩斯則在公寓內等待著大展身手的時刻;當他在思考時,不會只是照單全收華生的話語,而是會剔除其中包含「情感」的部分,這似乎是在說,如果我們願意更進一步思考自己的想法有哪邊包含了情緒或者偏見,也許得到的答案,會和你一開始所預設的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