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後,水泄不通的街道,充滿著車輛發出的嗚響聲的馬路,繁忙的景象不再酒吧門外出現。相反,人們作息的時間騰出街道上原有的空間。與日間馬路上的匆忙相比,晚上偶有一閃而過的引擎聲,街與街之間的紅綠燈發出的聲音,這些雜音的存在,反而突顯了四周的安寧,使人沉醉晚上的平靜。 然而,兩個男人在街上奔跑,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在這寧靜的氣氛就此劃過。他們突然在一間酒吧門外停下,分別依靠著路邊的燈柱和鐵欄杆喘著氣。
「我們是不是甩掉他了?」其中一個抓緊鐵欄杆的 Nelson 問。
「好了好了,先別講話,趁他還沒來先進去避一避,」Benjamin 一邊喘著氣一邊用僅有的力氣舉起手指,指著眼前的酒吧。
他們倆剛坐下便對著酒保點下兩瓶啤酒,拿起了眼前佈滿了水珠的酒瓶,只用了兩三口便把一瓶五百亳升的啤酒喝光。
Benjamin 對著酒保舉了一根手指頭,示意再要一瓶。
「剛剛那個人為什麼拿著刀追著你?」
「應該是誤會吧,」 Nelson 說完後,把酒灌進嘴巴裹來壓驚 。
「這個誤會也鬧得太大吧!」
「你為什麼在這兒出現?」 Nelson 反問。
Benjamin 喝了一口酒,心想著: 「總不能跟你說你爸僱用我來調查你吧!」
「我剛剛吃完晚餐準備回家,」 Benjamin 當場隨意編了一個藉口。
「無論如何,謝謝你剛剛救了我!」話音一完後,他倆手上的容器互相輕輕碰了一下。
Benjamin 在想: 「媽的這是什麼鬼案子!你好歹也是個富二代,幹嘛淪落到在後巷被一個男人拿著刀追著?」
作為一名私家偵探, Benjamin 曾受一位委託人的要求來調查一名年輕人的去向。委託人是一位工廠老闆,寄望兒子大學畢業後能繼承父業。他兒子畢業典禮的隔天卻突然消失,音訊全無。最後該名父親找上了 Benjamin ,希望他能尋回他兒子的下落。
某天, Benjamin 如常跟蹤目標人物到一家他常去書店,並在書店對面的咖啡廳監視目標的一舉一動。與往常一樣,該名目標走出書店後便往回家的公車站路上。當他準備上車之際,卻發現他的錢包遺失了而不知所措,排在隊後的 Benjamin 見狀便主動地向他借錢,藉機接近了他。如他所料,事情的發展也進行得很順利,在車上他們也聊開來。自此,Benjamin 以一名乘客的身份出現在 Nelson 的面前。
「事情是這樣的,今天是星期四原本打算去教會的……」
「哦,」Benjamin 不禁好奇了一下,「你是教徒嗎?」
「不是啦,同事對我說每星期四教會都會有活動,活動結束後會有接近免費價錢的晚餐。順道為我的室友祈禱。我現在是跟一對兄弟一起住,剛剛追著我倆是那對兄弟的其中一個……」
「你的室友為何追殺你?」
「應該是他的妄想症又發作,」 Nelson 對著眼前的酒杯放空說著,「有時看到他弟弟的無助時,除了替他祈禱也沒有什麼事情可以做了。」
「嚇!妄想症?」Benjamin 的語氣雖然顯得有點平靜,但表情有點驚訝。
「嗯!聽他弟弟說,他哥哥以前是一名會計師,幾乎每天都超時工作。下班後再工作三四個小時已成為常態。忙的話,有時只有時間回家梳洗便要趕回公司工作。你能想像有一個認為加班乃是員工的份內事的老闆,以準時下班為每天的目標是多麼荒唐的事嗎?」
「唉……」Benjamin 搖了頭,「但這與他的妄想症有什麼關係?」
「有一天,他哥哥的同事到家探望他。湊巧他倆兄弟不在家,我便開門請他哥的同事進來。結果我們便開始聊一下我室友的哥哥的狀況。」
Nelson 喝了一口酒,彷彿接著的話必沒有酒精便說不出口似的。
「某一天,他們老闆逮到那個會計師哥哥在辦公時間睡覺,當場被破口大罵,整個人都被罵醒。據聞他的同事的轉述,他被嚇醒後,極力擠出一個僵硬笑容,全場看到都傻眼了。他只簡單吐出一句『對不起,我以後都不會睡覺,』隨後便若無其是地繼續工作。一般人若被老闆這樣對待,肯定會辭職離去,或會大罵回去,但他竟然沒有!當天只睡了兩小時的他,罕有地下班時間還沒到便離去,每個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走出辦公室的門口。沒過多久,老闆也按照慣常的時間離去,發現有員工居然比他還早走,便當場發飄,最後氣沖沖地離去。那個探訪的同事看到我室友哥哥的工作桌上只留下一張紙條,簡單地寫了『對不起,我以後都不會睡覺。』
「老闆離開沒多久後,便領著兩個警察回來辦公室,繼而傳出那哥哥跳樓但自殺不逐的消息。那個同事還說他隱約偷聽到那哥哥沒有死去,因為他落地前掉到一個攤位的帳篷上,所以只導致頭部受到重傷。他的妄想症就是從那次意外造成的。」
「你室友的哥哥那麼危險,為什麼你還會跟他們住在一起?」
「他的弟弟是我大學時期的同窗。有一次,我到他的家探訪時,看見他們有一間空著的房間,也就是我現在的房間。當時的我還在拼命地找地方安頓下來,看見有空出來的空間我便向他提出租借他的房間的提議。他聽到的時侯也很吃驚,他說他沒想到我願意跟他出了狀況的哥哥住在同一個屋簷下。我跟他提出一天用幾個小時來看管他哥來換取便宜一點的租金。沒想到他很爽快地應允。」
「就是為了便宜一點的租金?」 Benjamin 用一個試探的語氣問道。
「因為他的哥哥也夠有趣!」Nelson 微笑著說,「他時常會認為自己無時無刻地被迫害,因此不時會編造不同的故事,也帶給我不同的故事靈感。」
「你日後想成為小說家?」
「嗯!每個寫小說的大多對社會不同階層的人有一定程度的觀察。杜斯妥也夫斯基因年輕時參加革命活動而被流放到西伯利亞。藉著這次的經歷,他對被一同流放的罪犯有深刻的觀察,往後出版的幾本小說因為在西伯利亞的經歷而成為了經典。生活經驗對寫小說的很重要的……」
Benjamin 看見機會來了,藉機問他: 「那你父母怎麼想?」
「他們不知道這件事……」
「你的意思是……」
「他們從來都不知我現在的狀況,連我在哪兒也不知道……」開始有點酒意的 Nelson ,愈來愈感到放鬆,也準備卸下心防。
「你離家出走?」
「嗯嗯!待在父母身旁只會不停被告訴著未來該如何生活。 畢業後我並不想走一條已被安排好的路。」
Benjamin 心想著: 「原來因為不想接手家族事業而離開!」
此時,皇后樂隊的 "Under Pressure" 的旋律隱約地從牆角的音響滲透出來。
「我在你的年紀時,也希望成為一名吉他手。」Benjamin 回答。「我們常到一些酒吧不收費地表演,只求得到演出的機會。」
「吉他手?看不出來哦!」
「後來,因為隊友們都有養家糊口的壓力,最終把樂團解散。而我也面對現實,開始找份正職工作。現在正在播放的這首歌也是我們樂團解散前,在最後一次表演時彈奏的最後一首歌曲。」
Benjamin 因一次樂隊解散前的最後一次表演,而得到一次獲得投身私家偵探行業的機會。那次當他準備走上台表演前,有個人突然把他拉到一旁需要他的幫忙。然後塞了幾張紙鈔進他的手裹,希望他能找一個藉口,把台下的一對情侶請到台上,好讓那名給他錢的人拍一些照片,事後再給他一些報酬。Benjamin 按照吩咐辦妥,收了餘下的錢後才得知那人受了女委託人的要求,尋找一些那男方出軌的証據。當時的 Benjamin 因此得到賞識,成為那名私家偵探的助理。經過一段時間後,他便開始獨立跟進一些案件,無一不是為分家產而尋找伴侶的不忠的證據,跟蹤一些被懷疑出軌的情人,事件總是以醜陋的結局作告終。 最諷刺的是,被調查的人愈受到傷害,報酬就愈可觀, Benjamin 的生活也因此得到改善。
「到現在我還記得那句歌詞:"Pressure pushing down on me/ Pressing down on you no man ask for"。每次聽到都會讓我想起最後一次表演的心情,為了生計以放棄理想。你要成為小說家也不容易,大多數想成為小說家的人也有一份朝九晚五的職業來維持生計……」
「所以你認為沒有正職的人無法生存?」
「沒有的話,哪能有穩定的收入?」
「為何沒有穩定的收入便活不下去?」
兩人陷入了沉默。正當 Benjamin 打算開口之前,Nelson 搶先說:
「其實人只要把衣食住行這些基本要求滿足便能過日子。」
Benjamin 心裹有點不是味兒: 「這個人也想得太理想吧!」
「話雖如此,但物價經常上漲,能活著也不容易……」
「那就取決你對生活的要求有多高。」Nelson 立刻打斷。
「我們對生活素質的要求,往往是由資本家製造出來的慾望而已,連在平常等過馬路時,也會被一些眼前走過的車輛的車身上的廣告提醒要花錢消費。在資本主義的體系裡,每人好像一隻白老鼠,被放在一個滾輪裡日夜不分地跑步。愈是消費便愈要工作,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如果倒過來想,把自己的慾望降低不就把問題解決嗎?那是一道很簡單的數學題。」
Nelson 的每一句話都不斷挑起 Benjamin 心裹林林總總關於成為吉他手的幻想,「如果我年輕時能像擁有他的視野,我還會有勇氣堅持以當吉他手為目標嗎?」
「你平時是如何維持生計呢?」
「我每天只打四五個小時的兼職。其餘時間都用來寫小說……」
「只工作四五個小時?足夠嗎?」
「若能降低物質條件來換取時間來寫小說也是值得的!」
到教會吃飯,為了便宜的租金而跟一個有精神問題的人住……以上的行為慢慢讓 Benjamin 覺得是情理以內的行為。
「如果只打幾個小時工便想在這個百物騰貴的社會生存,有時不得不得用別的方法來生存, 但你不會覺得這樣很辛苦嗎?」
「上班被要求表現得專業本身也是一件苦差來的。為了月底的薪水而把自我賣掉。 被打也好,被羞辱也好,都要逆來順受,好比一個演員在舞台表演,把原來的自己忘掉。做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不是更辛苦嗎?」 Nelson 說完後,再補一句,「為了生計,把自我賣掉是逼不得已的。但認為自己對生活完全沒有掌控,最後只會落得被完全主宰的下場,不論是被人或是被制度。 」
Benjamin 忍不住要問 Nelson : 「真的嗎?如果你是奴役別人的老闆,有一群人替你賺錢呢?」
他想也不想便說: 「我會寧願不當!雖然當老闆的位置與一般上班族不一樣,但在這體系裡還是不約而同地成為了金錢的奴隸。開了一個公司便不得不投入市場,受其運作的遊戲規則牽制,無了期地賺錢,也相當消耗精神與時間。如果簡約的生活便能足夠過活,要賺那麼多錢幹什麼?」
「嫌錢多也不知是件好事還是壞事!」Benjamin 冷笑一聲後,搖了一下頭,便把剩下的酒喝完,示意酒保結帳。
Benjamin 推門離去時,心知這次將會是他們最後一次對話。他與 Nelson 分道揚鑣後,看著 Nelson 的背影離自己愈來愈遠,回想自己當初知道沒有任何報酬的情況下,也花不少精神與時間,不管表演規模有多小,就是為了上台表演的那一刻。想到這裡,他忽發奇想: 「世間上有婚外情的人為數不少,失去了這個委託人也不會立刻餓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