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里斯多德用力睜開眼。
白色的磚牆,鹹鹹的海風味道,陽光...... 啊對了!昨晚的派對最後怎麼了?亞里斯多德隱約記得自己中途迷迷糊糊便被人攙扶著帶回家中。之後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事呢?現在的首要之務是什麼呢?
「鬼老兄你在哪裡啊?哎呀!頭好痛!」亞里斯多德一邊怨恨著酒精的遺害,一邊大叫。鬼魂沒有馬上現形——事實上,通常鬼魂為了保存自己的能量很少在日間現形。只是,亞里斯多德心中總是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因為他仍依稀記得自己剛剛作的夢:
在那個夢中,亞里斯多德與柏拉圖的青春鬼魂進入了一個極神秘詭異的地方。赤紅,隱隱發紫的天空使滿天的星宿看起來像是夕陽的雲彩,從那些雲彩當中,不時放出閃電。其中一條特別長的閃電擊在地上,亞里斯多德看見一座極高大宏偉的六角形建築馬上從虛無中誕生,從平地直透九天。那建築看起來是用土堆建而成的,呈上窄下闊的尖錐形狀,不像是人的宮殿。它的頂端有一座小尖塔,上面有一些反光的物體,似是鏡子,卻有着天上彩虹的顏色。
鬼魂指著那小尖塔說:「你看見上面那發光的東西嗎?那是電擊創造的標誌。這建築物是閃電的紀念碑——因為它是天雷擊在地上而生成的。這紀念碑是一個象徵,它告訴我們天上星宿的意志已經在地上發芽了,你看那邊。」亞里斯多德轉過頭,發現又有多座建築物被豎立,全部圍繞著中心的紀念碑。轉眼間,地上密麻麻,黑壓壓的一片,本來無邊的荒漠變成了森林。
「!」
亞里斯多德又一次睜開眼,原來剛才一起床就又睡著了。
「鬼老兄你在哪裡啊?哎呀!頭好痛!」
鬼魂始終沒有回覆。之後幾個月亞里斯多德竭盡全力地找尋鬼魂:用念力召喚它,趁晚上偷偷回到學園熱烈地拍打石柱,甚至請靈媒作中介,都得不到任何回應。亞里斯多德回想他最近的夢境,也看不出什麼端倪,想起自己本來已經潦倒,寄人籬下,如今更失去了過去一年以來的同伴,不禁洩了氣,一時忘了追求知識的理想,終日飲酒度日。
多佩斯是兩年前收留亞里斯多德的老人,頭上長期戴著雞毛織的帽子,與亞里斯多德一樣是馬其頓人。聽說多佩斯年輕時是一位英勇的戰士,一把金黃的長髮在戰場上所向披靡,鄰近馬其頓的蠻族敵人懼怕多佩斯,甚至幻想他是由金子幻化而成的天神,稱他為「黃金的海格力斯」。多佩斯在國內備受尊敬,享盡榮華富貴。
只是好景不常,因為多佩斯對自己的頭髮太驕傲,所以他從來不戴頭盔。多佩斯三十六歲那年,在一次攻略北方一國的戰爭中,敵方的弓箭連皮帶肉把他的頭皮連根拔起——從此世上再沒有「黃金的海格力斯」了。
多佩斯失去頭髮之後人變得消極孤僻,他戴起帽子,離開曾經獲得榮譽的地方,飄洋過海,自個在雅典郊外活了三十二年。直至他遇到亞里斯多德,也就是那個市集上人人都認識的奇怪小伙子。(亞里斯多德自兩年前被山上的老師趕走後,常常在路上自言自語)。他覺得亞里斯多德也與自己一樣是可憐人,又是同鄉,主動提出收留亞里斯多德。多佩斯早習慣獨自生活,但是老來無依,見亞里斯多德樣子勇敢正直,實在很喜歡,覺得那是自己兒子「應有的樣子」。所以有時見亞里斯多德生活放蕩,會忍不住嚴詞斥責,兩人放在一起你來我往,很少和平、安靜。
「。。。」
今天是特別的一天,因為今天是亞里斯多德重新振作的日子。
多佩斯在船塢完成了一天的工作,帶著食物回來,發現亞里斯多德仍宿醉未醒,不禁大怒,隨手拿起一把剪刀就往亞里斯多德每天仔細整理的鬍子剪掉了一大截。亞里斯多德哇的一聲跳了起來,多佩斯順手抓住他領口說:「我好心收留你以來,每日到船塢被人當狗一般使喚,你卻每天只顧飲酒作樂。我告訴你,你早晚要報答我的恩情,不然我就把你趕走。」想不到亞里斯多德流淚說:「老伯,我的好朋友不見了已經差不多一年了,我如今茶飯不思,只想快點找到他。」多佩斯馬上裝出會意的樣子說:「小兄弟,我想你自己其實也是知道的。你那『好朋友』其實只是你幻想中的聊天對象罷了。我在這破房子中獨個兒住了足足三十年,這些事早就嘗試過了。寂寞嘛,那是人人都最害怕的,你也不用羞愧。」說著的時候,亞里斯多德已經看到桌上的麵包與魚,早就掙開了多佩斯在狼吞虎嚥。
吃飽了飯,多佩斯嚴肅地對亞里斯多德說:「我的兒子,我每天辛勤工作來餵飽我們倆,你可不能因為不存在的鬼魂而意志消沉。再說,你現在所留的長髮並不適合你,我建議我幫你剪掉——」
亞里斯多德笑說:「老伯,算了吧,你就是剃光了我的頭髮,你那嘔心的腦袋上也不會再長出一條毛來,你就讓你的嫉妒休息一下吧。不過話說回來,我也覺得我好像太頹廢了。只是我的朋友實在是——總之,我從我那失蹤的朋友的談話和異象中,學到的知識遠超從山上那死老頭身上學得的。因此我非常敬重我的那位朋友。我打算從明天開始整理一下那些東西,以他的名義編寫對話錄以紀念我們共同的老師蘇格拉底。」
多佩斯不屑一顧地說:「首先,你並沒有什麼『其他人看不見的朋友』,你是一個渴求長輩注意的可憐蟲。那蘇格拉底的傳聞我也略有耳聞。他是那個稱自己作蒼蠅,更引以為傲的笨蛋。於我而言,他不過是另一個詭辯者而已,他說的話又有什麼真理可言?人生匆匆而過,為的就是在歷史上寫下自己的名字。你自己想想,兩千年後,人們難道還會記得兩千年前一個在市集大放厥詞的人,而忘記了偉大而短暫的『黃金的海格力斯』嗎?」說完了他伸直了腰,倨傲地望著亞里斯多德,好像很期待他歌頌、崇拜自己。
亞里斯多德冷笑著說:「我沒有什麼雄圖大略,我卻知道蘇格拉底比你偉大得多了。」
多佩斯憤怒地叫嚷著說:「他比我有什麼偉大的!他是已死的人了,我雖然失去了頭髮卻仍活生生地在這裡,你說誰優勝?還有,即使他真是個偉大的人,你也沒有什麼值得自豪的。就算兩千年後有人記得蘇格拉底,也不代表有人要記住他學生,更不可能記住他學生的學生!你就認命吧,你唯一名留青史的機會就是作為我『黃金的海格力斯』的後代!馬其頓這地方在你的有生之年中,能出現比我更偉大的人嗎?不能!不可能!」
就這樣,多佩斯與亞里斯多德之間火爆卻平凡的一天又過去了。多佩斯實在是個可悲而難以相處的人。但是今晚睡覺之前,亞里斯多德終於發起了這個念頭:他要改變多佩斯。而這個世上,又有什麼比哲學更能導人向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