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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是否可靠?

文 / 李奇恩(高雄市立小港高級中學三年級,第六屆臺灣青年哲人獎佳作)

得獎感言:

非常感謝評審老師對我的文章給予肯定。一開始接觸到哲學,本以為是一個很抽象的東西,但在開始了解哲學後,發現它其實跟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在撰寫文章的過程中,學會的不只是知識,而是一種態度 ,在不確定中仍願意檢查理由,在犯錯後仍願意修正。非常感謝哲學新媒體的哲人獎這個活動,這次得獎對我來說,也是打開另一種人生思考方式。最後,也感謝閱讀文章的大家。

理性是否可靠?這個問題在我腦中常常按下暫停鍵。每當我以為掌握遊戲規則,生活就會丟一個反例提醒我,也許不是「理性不可靠」,而是「我以為自己在理性,其實只是在合理化」。這裡的「理性」指遵循理由與規則、願意受證據約束的思考方式;而「可靠」則不是永不犯錯,而是在相同條件下能穩定朝向較為正確或合理的結論或決定。在此界定下,較為合理的判斷是:理性屬於「條件性可靠」。當前提清楚、資訊充足,且存在可更正的機制時,它往往比直覺、威權或流行更有機會產生可解釋的答案。

上述的觀點有三個主要的理由:形式上的可靠、心理上的限制、社會上的增強。

第一個理由是形式上的可靠,最直接的例子來自數學課,只要前提為真、推理邏輯正確,結論就不會出賣人。演繹推理的力量在於其必然性,若「所有人都會死」且「蘇格拉底是人」,那麼「蘇格拉底會死」就是必然。這種可靠性並非來自權威,而是來自結構。做一個實驗的標準流程也倚賴這種結構,先界定問題與假設、設計方法並控制變因、蒐集與紀錄資料,再依據數據檢驗假設、推導結論。這些看似枯燥的步驟,其實是在替理性搭鷹架,讓它不會因為心情好壞而搖晃。就這個層面說,理性有其堅固的一面。

不只演繹,很多時候我們的判斷其實是在「看例子後做推估」。這種推估不一定百分之百對,但可以做得更可靠:先想清楚要看的對象是哪一群人,抽樣要公平、樣本要夠多,不要只挑最極端的案例;資料最好分成兩份互相檢查,必要時換個情境再做一次。以校內問卷為例,只在特定社團發,很容易偏;改成隨機發放,並標明回收率與大致誤差,結論就更站得住腳。理性的力量,常常不在一句漂亮的結論,而在這些看起來有點麻煩、卻能讓結果更穩的做法。

然而第二個理由提醒,我們使用理性的方式,常常被大腦「偷偷改寫」。心理學把它叫做「認知偏誤」。「確認偏誤」讓人們只看到支持自己的證據;錨定效應讓第一個數字黏在人腦中,影響後續判斷;可得性捷思讓人們以為新聞常見的事故就更常發生了。最有感的一次,是段考前夕我在網路上看到一則讀書法,上面寫說「早上五點起床、一天複習三科」的成功考高分故事,當下我就覺得這時間安排「太理性了」。結果整個週末都沒有好好休息,週一考試時腦袋鈍得像沒電的手機。回頭想想才發現,自以為是「最理性」時間安排其實只是被成功故事牽著走。這也讓我知道,如果把理性當作抽象且完美的工具,而忽略使用者的侷限,理性的可靠性就會被偏誤拖下水。

第三個理由放在個人之外,理性的可靠性不只是腦袋裡的工夫,也仰賴集體建立的制度。常被提及的是,科學之所以可靠,不在於科學家都是聖人,而在於有公開檢驗制度:同行評審、重複實驗、公開資料與錯誤更正。這些制度好比理性的外骨骼,限制愛面子的衝動,也提供修正錯誤的路徑。辯論社做法亦然,正反方預設彼此可能犯錯,設計交互詰問找出薄弱處。當一個社群願意讓說理的規則高於人的面子,理性的可靠性就能透過公共檢驗而被放大。

當然,制度本身也可能失手。學界曾討論「重現性危機」與「發表偏誤」(葉多涵,〈科學的界限(六):科學界正面臨「重現性危機」?〉,鳴人堂。),正面結果較易刊登,重複驗證卻較少人做。這提醒我們,公共檢驗不是一次性的過場,而是一套需要持續運轉的機制,資料與方法要能被第三方存取,研究先行登錄以避免事後挑題,期刊設置勘誤與撤稿的渠道,甚至鼓勵發表重複研究。當社群把「修正」視為專業態度而非羞愧記號,理性的可靠性才會在時間裡被維持。

既然如此,理性還會失手嗎?會,而且常常。最典型的情況,是在前提不明、資訊不足時。同學之間討論「補習是否必要」時,常見情形是各說各話;事後才發現,一方指的是「班級平均程度中等的情況」,另一方想的是「個人目標是頂大醫科」。當前提不同,再漂亮的推理也只是在各自的軌道上奔跑,怎麼可能抵達同一站?理性在這裡像是手機地圖定位,路線規劃很嚴謹,但如果輸入了不同的目的地,當然會導出不同路線。要讓定位「可靠」,前提是我們先把目的地打對。

另一種失手,來自「被題目牽著走」。常見的一種狀況是:題目問甲與乙的關係,結果寫著寫著只剩下乙,把甲整個寫不見了;或是把原本的問題偷換成更好回答的版本。回到這個題目,如果我們只問「理性是否可靠」而不先界定「可靠在何種意義下、用於何事」,就容易從「理性有時會錯」草率跳成「理性不可靠」,或把「理性在數學上可靠」誤推成「理性在道德與政治上也同樣可靠」。要避免這種偏移,關鍵是先把問題拆清楚,讓論證的基礎站穩。

更白話地說,「可靠」可以當成三件要做到的事。第一,先把步驟講清楚:別人照著做也能看懂推理過程。第二,看看結果穩不穩:在差不多的情況下,多試幾次是否相近。第三,留一條改錯的路:若發現不對,有沒有辦法回頭修正。用三個檢查點去看,理性的強弱就比較好判斷。像數學證明第一、第二點都很強;但談到社會政策,因為牽涉價值取捨和未知風險,第二點就比較難保證,這時第三點就特別重要,先小規模試行、設定公開的評估指標與退場條件,錯了就能調整。也就是說,理性的可靠不是靠一招打天下,而是要依據不同情境配好工具。

有人可能會問,既然理性容易受偏誤影響、又會被前提牽著走,為什麼它仍比直覺更值得信任?可以這樣回應:理性至少給了一種可以談的語言。如果朋友只說「我直覺他不可靠」,我們很難討論;但如果他接著說「因為他之前三次失約,所以我覺得他不可靠」,我們就能追問評斷,有沒有情境解釋?是否有反例?理性把私人感覺換成可檢查的理由,讓一群人在分歧中還能對話。因此,把想法說清楚並願意接受檢視,便是公共討論裡最基本的責任。

談到懷疑,就更能看見理性的自我修復。笛卡兒以徹底的「方法懷疑」檢測認知的地基,直到只剩不能被懷疑的部分(我思故我在)(《第一哲學沉思集》第二沉思)。很多人以為這是在「打倒理性」,其實不然。恰恰相反,好的懷疑是理性的免疫系統。當質疑一個論證是否偷換概念、是否忽略反例、是否只挑對自己有利的資料時,實際上是在保護理性不被假理性淹沒。把懷疑當作理性的敵人,只會讓我們把「自信的聲音」誤認為「可靠的論證」。

當然,也有人會走向極端:既然理性會錯,那就什麼都不要信。這不是成熟的懷疑,而是方便的放棄。真正的理性不是要人「不承擔立場」,而是要人「帶著可修正的立場」。一個實用做法是在筆記欄寫下「如果⋯為真,是否會改變看法?需要什麼證據?」這樣的句子,它提醒人們別把理性當作盾牌,而要把它當作指南針;方向可以暫時確定,但地圖要隨時更新。

理性也不是不會犯錯,而是錯得起。可靠也不是一次就能命中,而是靠清楚的前提與流程讓評斷有共通語言,過程能互相檢查、結果可重現,讓錯誤不再是終點,而是返回正確的入口,理性也因為這樣變得可靠。

還得承認另一種難題,在道德與公共政策的討論中,價值的權重常不相同,彼此之間也未必可通約。這時候理性的任務,不是代替任何一方宣告唯一正解,而是把分歧轉換成可比較與可協商的格式,先把各方的前提與權重寫清楚,再用可檢驗的事實來約束爭論,最後設定在新證據出現時的調整方式。當討論的語言變成「在這些前提與權重下,方法甲優於乙;若把安全的權重提高,結論會改變」,衝突未必消失,但分歧被說清楚,決策也更可辯護。

綜合以上,可以更精確地回應題目的問法:理性是否可靠?在形式層面,當我們遵循清楚的定義與合格的推理規則時,理性是可靠的;在心理層面,如果我們承認並主動對抗偏誤,理性就不會被我們的盲點綁架;在社會層面,若有促進檢證與更正制度,理性就有機會在集體中累積。理性的可靠不是「一次到位」,而是「可持續維護」。它像是一台需要定期校準的儀器;不校準,它就會飄移;校準得越勤,數值就越可信。

最後,我想把整篇文章收束在一個更生活化的畫面。我們在面對人生各種選擇題時應該慢下來,像今天這題:要我對「理性是否可靠」下判斷,彷彿要我為全人類的腦袋背書。但當我把問題拆開、把例子放進來、把反方請進來,我發現理性並沒有那麼遙遠。它就在我決定要不要轉傳一則消息、要不要相信一個讀書法、要不要接受同學的建議時。每一次我願意慢一點點、查一個來源、問一個「如果我錯了怎麼辦」,理性就被我多靠近一步。於是我願意這樣回答:理性是可靠的——只要我也願意成為一個可靠的使用者;而我之所以努力成為這樣的人,是因為我相信,可靠的思考會帶來比較不讓人後悔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