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往事打發時間,背景音樂依然靜謐,耳蟲抓緊時間出來作祟。義大利作曲家普契尼 (Giacomo Antonio Domenico Michele Secondo María Puccini) 的名作「公主徹夜未眠」(Nessun Dorma, 或譯『今夜無人能睡』)已在我腦裡反覆播放了幾遍,差不多也該停止了。
抬起右手腕錶仔細聽機芯運作,讓清脆的滴答聲給自己洗洗腦,拉回眼前現實。轉回眼前專心看著秒針一步一步不停底走,分針卻怎麼過了這麼久都還停在下午一點半?莫非機芯故障了嗎?但是餐廳牆上高懸的數位時鐘也出現同樣的狀況。我注意到中央上下兩顆秒燈閃爍超過六十次仍未改變數值,真是詭異。該不會是什麼 EMP 裝置闖進我的生活裡吧?但我手上戴的可是準備買下國際天文臺認證的機械錶呀。
"hmmm…i know her, a WOMAN with high intelligence. she used to be a writer just like u, but she has gaven up. "
室友又神不知鬼不覺底不曉得從何處傳來訊息……等等等等等一下,妳在說什麼?為什麼妳會認識她?!我在腦中大叫。
"dude…that's not important, but i am so sorry for a bad news about her. by ur usual terms, she has already been Nirvana……"
Nirvana?!我的老天鵝啊!那是我唯一會拚的英譯梵語單字!我們分手才不到二十年,她的人生竟然已經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圓滿超脫了……這不是事實吧?妳在說什麼鬼話!
我眼前逐漸浮起一片朦朧,裡頭有似曾相識的模糊背影,覺得身處的世界正猛烈底收縮、拉扯,腦海激起陣陣洶湧,極力壓抑胸中那股想要大聲喊叫的情緒。
"……in ur heart, BOY. " 她不疾不徐底吐完最後幾個字,幾乎快騙出我的淚水。
「喂……妳是故意不一次就把句子講完整,對嗎?」
她絕對是存心要惡作劇。
這時候我突然警覺到某些個奇怪之處,而且我好像對這些奇怪現象習以為常很久了。
為什麼始終有個聲音老是在我忙得要命的時候偏愛找我說話?為何這位自稱是女性的說話者會是我的室友?這個她又怎麼會認識我以前的朋友?應當繚繞耳際的餐廳背景音樂怎麼會消失?眼前的時間為什麼突然不正常?
周圍空氣開始凝結起來,我如此覺得,後背冒起陣陣惡寒。
「妳是誰?妳到底是何方神聖?」我以嚴肅冷峻的語氣認真問她。
"Luke, i am ur mother." 很好笑,可是我對這句流傳了快半世紀的電影梗只能說「零分」。
「別裝神弄鬼了,妳應該很清楚我最討厭這些。出來露個臉吧,就算妳有九條尾巴或是九顆腦袋也嚇不倒我。」
"r u serious? do u really want to know that?" 她似乎感受到壓力。
"Sure, absolutely." 我打算跟她拚到底,這可能是唯一也是最佳的反抗機會。
"nice determination," 她果然早有準備,接著說:"but i want to remind u that u should give priority to the current work. i have no malicious to u, trust me pls. from a certain perspective, i can be considered an elf who helps u in ur life. maybe soon or later, someday i will tell u all the truths u want to know, but they must be limited to my ability."
「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重點是妳怎麼覺得我會相信妳?妳知道太多關於我的事情了,甚至連我自己最隱晦、根本忘掉的記憶都能知道個大概。這令我感到不安,妳必須提出一些保證讓我可以繼續信任。」
"ok…fine, i hope u know what u r doing." 她總算願意退讓。
"i have to declare that i usually do this very rarely, because ur situation is a bit special, just make an exception to u."
「妳要怎樣做?」
"don't want to know why u fear the graves? i can ask someone to take u to see some of the moments u have experienced in the past. let u re-examine the reasons why u have become what u r. that's more convenient for u."
「成交。如果妳做得到,我就保持目前狀態,讓妳依舊自由活動,不加追究。」
"haha, u don't have to say that, because the real situation is that u need my help, and i still have an unresolvable obligation to u. u will understand later. the situation will not return to normal now, until my colleague finds u. unconditionally following her instructions pls. if u r still not satisfied, u still must accept my existence until my obligations r lifted. i will come back later, that's all."
她說完後就閃了,我好像開始能感覺到她的出現與消失。圍繞在我身邊的奇特現象依然沒有解除,我仍泡在喝不完的資本主義三合一咖啡裡,肚子再怎麼喝也不會脹,而且我也沒有胃酸到噁心想吐。這種能量充沛的詭異狀態讓我除了低頭工作之外沒有別的路走。
令人鬱悶的是,眼前稿紙沒寫幾行又卡關,可是人也走不開。既然沒別的事情好做,我只好繼續待在停滯的空間裡回想往事打發時間,但也有種像是不斷回憶往事而讓時空停滯下來的幻覺。也許我可以從回憶往事的過程中醞釀一次打破現狀的機會,像是秘密般的革命行動。
根據後來不敢再亂傳謠言給我的小道消息指出,學姊後來去某偏鄉圖書館當非正職的聘僱館員,這對於喜愛閱讀的她似乎是個合情合理的出路。但又據說她因為研究所沒讀完,進公務單位又不尋求公職身分,就只能去圖書館裡當個契約工,做些尋常人不願做的低薪行政庶務。既然不是正職,當然也不是主管,一聘一年,淡然度日。
時光荏苒,雖然單位裡某些事務就數她最上手、最能幹,整個館內連初考及格的工友都比她的地位來得高,卻也沒人敢動她。她固然已變得慈眉善目許多,身體裡卻應該還流著百分之三十三點三三三三三的熱血,只是需要特別的人才有資格喚醒。
她同時擔任館內定期給孩子說故事的例行工作,因此擁有一票聽得懂什麼是交換嘴巴的小小粉絲。我想像她從啟迪幼小心靈、協助培養親子關係的過程中來獲得精神養分,工作雖不輕鬆卻有著無可比擬的成就感,並且甘之如飴,或許以此撫慰並償還她自己所曾犯下的過錯。
我始終不清楚學姊拒絕正式公職的理由,唯有猜測她只是想做點事,而不是渴望頭銜與名利,畢竟這位女漢子曾說自己想去當古書店老闆娘。但就像她所說過的:「沒錢怎麼浪漫得起來?」我想任何革命事業都是這般情景,哪還有什麼革命前記得先買保險的風涼話呢?肚子餓了會沖昏頭要造反,但是資金與糧食不足就無法打仗。當我昔日的夥伴改採其他方法繼續向這世界進行反抗,我也應該以自己現在能做的事來抗拒它。例如說,好好底生活在現實世界中就是一種抗爭方式,關鍵在於如何賦予它意義。
事隔近二十年,我和學姊的相識就從此落在那種渺無音訊的不確定空氣中。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大部分時候就這樣嘎然而止,正如閱讀寫作上所謂的「告一段落」就是句號。可是活生生的現實人生仍在繼續,斷裂的因緣之線仍有兩端分別進行故事,就好比分手的男女從此各自過著自己的後續人生,但他們卻再無交集。這裡我覺得必須提醒各位,學姊與我之間的這種分手不是你們認為的那種分手。
不管怎樣,或許學姊的故事在無意間啟發了我,以致有段時期為了不讓書蟲般的研究生活太過散漫,我也打算準備去考公職,一整個沒頭沒尾似底亂入。那莽撞衝動像是為了擺脫什麼,又像是要追尋些什麼,這是否就是尼采所說的權力意志 (Der Wille zur Macht) 呢?它可以算是給現實生活賦予正向意義嗎?
總之,當時計畫在原先的不務正業加入新的不務正業,拿無聊之事來排遣掩藏在現實中的恐懼與無奈,對我這個後來只會讀書卻反而不擅應試的書呆子而言著實始料未及。在不務正業的日常生活加入並非正業的工作,類似排除萬難擠進了外系的熱門專業必修課,任誰都預見得到更加偏離軌道的可能性。所謂「風疾馬良,去道愈遠。」即使它更藏著看不見的可能性,卻依然未必負負得正。這跟你聽到長官連續喊兩次「向後轉」口令去做動作不大相同,至少你的人生在此糊里糊塗多繞一圈,又可能從此意識到別讓自己像個傻子似的聽著大義凜然的口號去替別人送死。
但再把話說回來,假使生而為人就該好好生活,那在這個我看來總是灰灰暗暗的世界裡,到底什麼是我的正業呢?
按照過來人和俗俚輿論的術語,未經準備就走進戰場的這類角色叫做砲灰,以別於命中目標的炮彈。「正中」與「命中」這兩種修辭讀來差別不大,請原諒我一廂情願硬要分開來,故而忽悠轉念寫成你看到的這個。基於文字訓詁的各自衍義,我的理由之一是想做點提醒,這一個之所以是這一個而非那一個,既有選擇也有命定,以排除「歪打正著」的諷刺意旨。至於理由之二,則是為了強調考試本身的運氣成份。選擇、命定以及運氣,以往都屬於歷史中最有趣的部份。
但出於杳然無稽,有些專業與非專業人士往往渴望汰除這種不可重複、無法再現的偶然性渣滓,讓已然消逝的往事具備實用性,為現代社會的大眾讀者們產生可供消費的、有實效的知識經濟。然而常人看來很實用的東西,卻不見得時時刻刻有什麼重要價值;平時看起來沒什麼用的東西,往往有意想不到的用處與價值。更有趣的是這兩者幾乎分不出來有何不同,例如乾淨飲水跟衛生紙。
愈講究工具理性,愈有智慧的工具往往更容易被取代。怎麼說?多半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卻賠上自己性命。你是否想過手上這支智慧型工具還會在你身邊待多久呢?它的能力就是你的能力嗎?它其實沒有你倒也無妨,換個主人依舊生龍活虎,但若你沒有了它,你又算什麼咖呢?
俗語說「沐猴而冠」,看似有趣卻值得我們警惕,因為猴子仍是猴子,卻具備了人類獨有的文明與文化,野蠻與文明乃一體兩面而非一線之隔。人類是會被感官欺瞞的物種,而大腦進行判斷又取決於感官所提供的資訊,為了解釋無法理解的現象而製作出矛盾的答案。這倒證明我們都是智人 (Homo sapiens) 的後代,他們發明了戰爭:為了自身生存而去殘殺同類。擁有智慧,可以發明並操控工具的智人後裔為了尋求特殊現象之合理解釋,最後往往形成一條莫比烏斯帶,結合因果矛盾與無限論證的迴圈。
例如「真命天子」這個詞彙,拿漢帝國創辦人劉邦來說,當時有誰能料到兩千多年前東亞世界的合法統治者會是一名吊兒啷噹、成天鬼混不正經的「無賴大叔」呢?而後世歸諸於他的起義與革命事業,又究竟有多少真實與虛構?又有多少人的血汗淚水與悲劇英雄——例如項羽跟韓信——的壯烈犧牲?這份事業到底讓他付出多少代價?還有,值不值呢?
在我這個也曾受過一點高教薰陶的消費者看來,只覺得是此地有銀三百兩。大論述家們再三強調過去發生的許多事件影響了我們的生活,小至遠方蝶群舞動的翅膀,大至愛因斯坦相對論,事物所能產生與影響的結果恐怕出人意料。時至今日,國家組織的統治技術,以及社會經濟的運作原理,牢牢底建立在常人不明所以的物質器械上,例如能源、水利、糧食、公共運輸等事業,即使連馬桶與廁紙都需要群策群力及分工合作。
你可以試著自給自足,每天生產衛生紙、過濾八小時乾淨空氣、花十小時製造與貯存電力以及燒開全家人一天所需飲用水之類的基礎工作。簡單平凡之事是否如其本然?相信各位稍加體會自當瞭解箇中滋味。而這些不容避免與輕忽的日常用品往往攸關我們的生活品質,這就決定了我們的生存狀態是否有趣。但別忘記,生存於世就是日夜課金。
別想太多,我只是難忍受鬧哄哄、好端端的事物被無趣之徒給弄得奄奄一息,雖不盡荒誕多奇,倒至少也得算得上有趣。日常生活中的喧嘩叫囂排列著荒謬無意義的失序混亂,但也許它從未遺失其天生有趣的特質,以至於一個小小疑惑就能刺激出類似學姊或劉邦那般石破天驚的創新之舉,但請記得我跟項羽也有所付出與犧牲。
但是人們總會期待變化,尤其事物朝有利方向變化的解釋。例如「無趣」變得「有趣」、「無用」變得「有用」、「野蠻」變得「文明」、「魯蛇」變成「贏家」、「俗辣」變成「英雄」、「朋友」變成「男女朋友」之類,這合乎大眾的期待心理,反之則否。你可能已發現解套良方之一在於自己是不是屬於常人大眾的一份子。對喜愛看八卦報導的大眾而言,「朋友」關係的娛樂價值與經濟效益遠比「男女朋友」低下甚多。那現在請你摸摸自己良心,如果存有認定我跟學姊是男女朋友的觀點,你不覺得那很俗氣嗎?
辛苦岔這麼大一圈,我想你大概也稍稍明白,令人有感的事物多半帶點虛構色彩,但既然真真切切存在的事物得被如此對待,事物的自然原本狀態似乎就沒那麼引人入勝。那這樣該拿渾然天成的藝術品怎麼辦才好?大自然產生的藝術品與 AI 創作的藝術品是否可以等值齊觀?天雷地火的愛情與指腹為婚的愛情又該怎麼對待?
由此推斷,我與學姊之間既無天雷地火也非天造地設,不曾指腹為婚也無三世姻緣,況且我們之間連超友誼關係都不存在,也就不可能有暈車暈船的暈床狀態,是以可知我與她絕無半點愛情可言。
當我們這些生來尋求趣味的大眾始終得活在那無可奈何且不可或缺的生存秩序和生活邏輯裡,自然而然底離自然狀態越來越遠,只好恭喜自己不再茹毛飲血,不幸的是我們從此與八卦假消息生死與共,因為人類有了文化。
氾濫於資訊時代的八卦假消息早已牢牢固定於生活常態之中,儼然成為人類文化的一部份、歷史傳統的悠久共業。那你是否已回想起我們都生存在謊言四處流竄的熱鬧世界裡?將刻意營造的事物——超值、無限、最佳——呈現出來,這就涉及事實與概念上的造假,我們小心翼翼底將「真實」包裝起來兜售,同時在拆開的過程中渡過寶貴的人生,最後會得到什麼呢?再說到模仿現實的虛擬,當生產技術達到魚目混珠、以假亂真的高質量製造,如果人類文明滅絕之後數萬至數十萬年才能重新誕生下一個文明,先勿論他們具有怎樣的智慧水平或價值觀念,將會怎麼從這些未來的文物裡看待我們?或說,想像我們的存在,是否仍為一支不知自身為何物的物種?
如果事物的真實沒有被彰顯與揭示,它們的存在與消逝也不具有任何意義,就更加切斷了人們通往未來的想像。如此說來,追求真相的歷史學研究虛構與謊言,而探索智慧的哲學則解釋什麼是愚蠢,構築永恆之美的文學只能對醜惡視而不見。只是人們若未能細翫古今語言差異及文獻真偽,如何讀寫歷史呢?從沒去過市場打雜作買賣、上過戰場衝鋒陷陣,怎麼研究哲理呢?未曾經歷風霜看遍生老病死、凝視世間萬物榮枯盛衰,又如何悠遊於文藝呢?如果已然消逝的事物既不能也不會給予未來明確答案,那麼人類還可以從歷史學到什麼饒富價值的教訓?哲學又能從逝去的事物身上得什麼啟發?文學又有什麼提取世界萬象以成就永恆之美的用處?
那當然還得要問,我們怎麼言之鑿鑿確知那些逝去的事物對自已一點意義都沒有呢?你還記得自己在毛毛蟲時代那群青梅竹馬夥伴的名字嗎?是否記得自己的初吻給了誰?你是怎麼開始去恨或去想念那個自己曾經深愛過的人?你是否回去過自己心中那座斷背山憑弔青春呢?
站在四十歲這個瞻前顧後的人生山脊稜線上,我常常覺得人的青春不一定絕對無敵,年紀長了才可能帥起來,甚至更美。當人擁有許多值得記住、美麗且逐漸退色的記憶,自己就與某些時空同在,與心中所愛的事物相與共存,這不就是一種幸福嗎?
可惜我無法為上述這些道理背書,因為我不但愈來愈胖而且未曾經歷可歌可泣的愛情,還經常冒出腦霧,沒有多少記憶可供提取,請各位見諒。
只是我個人建議,別迷信去拔什麼獅子睫毛胸毛屁股毛或是醫美換膚拉皮了。即使又老又窮又醜又渾身是病,那還有什麼好失去的?有什麼理由與藉口讓自己放棄去活出更精彩的人生呢?生存不代表勝利,卻是一種責任,不僅是「你應活著」更是「我要活下去」,開開心心且保持熱情。只是若非得吃顆藍色無敵星星才能讓你有動能、有存在感、有控制時間與空間的能力,我也沒什麼好反對。不過還是提醒你要遵照醫囑服用,多多喝水排毒才好。
說到「醫美」,你我都知道這跟「醫病」一詞的語感完全不同。中文的「醫美」是醫學美容 (medical cosmetology, clinical cosmetology, or aesthetic medicine) 的簡稱,這類技術的出發點是基於維護人性尊嚴,一般來說,並非具有攸關生死存亡的迫切必要,理想的結果可以減少人們天生的歧視與無謂的偏見。只是說,當我們身體微恙才尋求醫療,解除徵狀之後要努力保持健康,醫療是治標不治本的應急手段。假使我們自認為天生麗質不足因而缺乏自信,採用侵入式(整形)與非侵入式(微整形)醫療來改變樣貌,使它具有一定客觀或主觀的美感,對於非得繼續下去不可的人生或許有所助益,當然也有相應的代價與風險。怪異且弔詭的是:成功的醫美手術是一種造假,失敗則是更悲慘的人為現實,比起聽口令原地向後轉兩次更像是玩俄羅斯輪盤 (Russian roulette),每扣下一次板機都是生命的出口與輪迴。
現在我重新想起來,此刻目標是要寫點東西,好像前面有這麼說過,今天得要繼續編修文章以及書稿,但是寫呀寫的又卡關了。拿興趣找飯吃,這樣的工作可以算是志向嗎?如果這是一件會被忘卻的事情,那它是否重要呢?當它是一件既重要又會被人遺忘的事,它到底算什麼呢?
這似乎是個陷阱,一場徒勞少功的討論。努力證出甲等於甲而不等於乙又不等於丙,是對著哲學第一義、第二義看個究竟。然後?然後就「然後」了,「然後」就是它自己的最後,「最後」也是前一個然後的「然後」,而最後一個「然後」的然後默默醞釀著另一次不知何時何處發生的爆炸。這也就是說,自己從然後的自己「然後」到自己的「最後」,這最後的自己雖然不是一開始的自己,仍然是同一個自己。好比說學姊雖然走過我的生命,但我依然是我,無論我與她之間有什麼「然後」與「最後」的種種,都已消逝在不可再現的時空裡,無論我是否記得她,都不會對我此刻與未來的人生有什麼影響。
那就奇怪了,為什麼我今天午後會在打盹時作了一個隱約跟某人有關連的夢?然後又回想起相關的種種記憶?那些早已消逝在不可再現的時空裡的往事,似乎還遺留在我腦中某個角落,填塞著此刻工作處於停頓狀態的自己。
總之,開始接著然後,然後接著最後,始終連著終始,事物都會變成為不是自己的那個自己,也都會揭去障蔽還回自己應當成為的自己。說到頭來,那個不是自己的自己就是自己應當會成為的自己。有因有果,無因無果,因之成果,果自由因,是以知因生果,果又生因,因果一體,你說這不就是莫比烏斯帶嗎?
擱置前文中有關辯證法的部分,上述此般敘事邏輯進行理論化,即稱它為因果關係,哲學術語是因果律。受過訓練的人差不多已經意識到它明顯的缺陷,例如雞蛋相生的循環論證。我曾經自以為解決了這個難題。那時候我還沒滿十三歲,在下課時間逮住好似成人版穗波玉的生物老師說:「先有蛋」。她挪了挪厚厚的眼鏡問「為什麼?」我說因為恐龍屬於爬蟲類,是卵生,後來演化出始祖鳥,才有鳥類,所以先有「蛋」。
她笑笑不可置否,告訴我「這是頗有意思的回答。」接著反問:「那如果問題是先有雞還是先有雞蛋呢?」我也挪了挪鼻樑上那副算是有點份量的眼鏡,卻只能傻笑以對,成功練習了一次不成功的搭訕。
不過從此之後,有智慧、富知識的女性在我心目中就有了崇高地位,若是饒富氣質又冷豔又不愛笑還會被我偷偷尊為女神。好啦,先別管我是不是在影射誰,無論如何,這件事說明當年的我已有玩弄文字遊戲的些許資質,卻仍未有足夠的人文與科學素養,等我日後遇上奇幻般的遭遇與疑問時往往無法及時做出反應。例如我問你,噴火龍是卵生還是胎生呢?卵生嗎?你如何確認牠們都長得像奇幻作品裡的模樣破殼而出?這我沒親眼看過,不大敢肯定,有機會應該去問問我那位自稱從噴火龍時代就存在迄今的室友,現在我覺得她可能知道答案。
「滋──噠──」,從餐廳天花板垂下的吊燈像是短路似的輪流閃爍了幾下,大概是電流脈衝波動起伏造成的現象,我以為來到了瑪莉.雪萊 (Mary Wollstonecraft Shelley) 筆下的世界。
突然間,我眼前的地下世界又開始運轉起來。餐廳裡響起背景音樂,雖然還沒有飄出應當出現的食物香味卻仍然非常神奇,彷彿是公仔王子與娃娃公主再度跳著華爾滋的玩具音樂盒。
一陣連續踩著高跟鞋的腳步聲逐漸放大,來到我身後嘎然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