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第 1 集:魔鬼藏在細節裹 | 哲學新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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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短篇〉第 1 集:魔鬼藏在細節裹

大約一個星期前,一名醫生因為行為失誤而導致一名病人死亡,經醫院內部調查後,足夠的証據指向該名病人的死並非意外,肇事醫生昨日亦隨即被捕。

「長官,」羅拔的同僚湯馬士對他說,「剛剛被捕的醫生現正在審訊室等候,你隨時都可以開始審訊。」

當羅拔走進審訊室時,一位外貌出眾、棕色短髮的男人已經在他的坐位對面坐下。在一張桌子的距離下,那個背靠椅背的男人的顯得精神飽滿卻一幅冷漠的眼神看著羅拔,等待他發言。

「你好!我是羅拔貝克,我是負責你這宗案件的探員。」羅拔一點時間都不浪費,自我介紹完了便直達主題。「在本月二十日,閣下戴文·甸恩給你的病人伊恩·杰斐遜注射過量藥物,並導致其死亡。你跟受害人什麼關係?為什麼要把他殺害?」 

「他怎算是受害人呢?真正的受害人要麼自殺了,或是進入了精神病院。你作為警察沒有理由不知道他是一名強姦犯吧?」

「我知道他擁有多次被控性侵犯的記錄,但每次都沒有被入罪,所以不只於一名強姦犯。」

「因為他沒有被入罪,所以他做過的惡行都當作沒發生過?」

「你為什麼會這麼肯定他是強姦犯,你跟受害人認識嗎?」

甸恩搖一搖頭便道:「坦白說,當這個人被送入院時,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人是誰,直至我看他的資料時,才記得這個名字分別從兩個以前的女病人口中提過……」

甸恩話音一完,羅拔便隨即問:「她們便是你剛才口中的受害者?」

甸恩點了頭,「一位在醫院割脈自殺,另一位因為知道杰斐遜脫了罪而精神失常。」他一邊說一邊回憶起她們兩個怎樣不約而同地用一個空洞的眼神望著他,那種眼神埋藏了一種言不可喻的傷痛。

「所以你為了這兩個病人而對杰斐遜報復嗎?」

「哼,報復?」甸恩冷笑一聲,「難道杰斐遜的死不可以是出於理性的計算?」甸恩把十指緊合的雙手放在桌上,身體往前傾,並繼續道:「作為一名醫生,當一個人的生死放在你眼前,你知道你要救的人必然會令更多人受到傷害,如果有機會可以避免同樣的悲劇發生卻不阻止,這種傷害的發生豈不是由我間接造成的嗎?在那個情況底下救杰斐遜的罪惡性不會比殺一個無辜的人輕!」

「這個便是你殺他的原因?」

「當你知道你做的那個決定牽涉到更多人的安危時,你不得不實際考慮救他這個行為帶來的後果。我不認為我有做錯。」甸恩回答。

「但是如果你做的事真的是對的話,我們今天便不會有這個對話。」羅拔看到甸恩一副故作超然的態度忍不住譏諷他。

「那是因為你對對與錯的了解都是來自於法律。法律的存在只不過是一套社會用來規範人們的標準措施。他有沒有被定罪真的那麼重要嗎?你覺得殺一個還沒被入罪的強姦犯是錯,因為你還相信司法制度會執行你所預期的正義判決。現實世界根本不是這樣運作!要不為什麼這個混蛋會連續兩次脫罪!」

「你做了差不多四十年人,應該知道現實世界從來不是完美的!」

「既然是不完美,為什麼不做些事情盡量令這個世界少一分不完美?」

「這個人值得你賠上了自己的前途嗎?」

「當你見過真正的受害人,你便不會想這個問題!」甸恩低頭思索了幾秒,便繼續:「我相信每個稍微有同理心的人置身在我當時的位置也會跟我有一樣的想法,但不是每人有勇氣不惜背棄大眾相信的原則去做他們認為對的事。」

「現在到處都強調什麼人權,什麼普世價值;人人經常把這些觀念經常掛在嘴邊弄得他們好像很了解是什麼一回事,到真的要為自己的立場辯護卻只懂人云亦云喊口號!你也從新聞上看到他們如何在為杰斐遜的惡行而示威,除了喊幾句口號以外,還做了些什麼?就是因為他們被灌輸了一種想法:只要杰斐遜還未被入罪,他便是無辜清白。我只不過實行了一些他們壓抑在心裡的一些想法!」  

「你怎麼知道這些人會認同你的做法?」

「他們當然不會,恰恰也是他們最可悲的地方!」 羅拔留意到甸恩愈講愈亢奮,但他沒有插話的意思。「既然他們會視社會定下的善惡標準為不可侵犯的戒條,任何違反現況標準的行為都被視為邪惡,這自然地也包括我的行為!但是他們又沒有勇氣去承認他們對杰斐遜的所作所為的感受,對我的謾罵只會更加顯示出他們的虛偽!像這個禽獸可以不斷作惡,就是拜這個時代的庸人所賜!」

羅拔用一個打量的神色看著甸恩,「既然你不認為你有做錯,大可以轉移視線免受自己被人懷疑,為什麼你最後被捉拿?」

「現在這個問題還重要嗎?」甸恩淡然地回答。

• • •

自羅拔與甸恩的對話後,湯馬士看見他一直坐在自己的桌子面前閱讀著甸恩的審訊紀錄,原本也不以為意。他知道羅拔一向特別喜歡在犯人準備送到法庭受審前,把他們的審訊紀錄重新讀一遍,那些犯人通常是經他審問後而認罪的。每次他差不多快要讀完的時侯,他的嘴角都會微微揚起,露出一個很得意的表情,彷彿在說:「你們是因為栽在我的手上才會有今天的下場!」 但湯馬士今天留意到羅拔跟往常有點不一樣,這次他讀完後卻沒有那種「炫耀戰績」的微笑,反而多了種愁眉心鎖的表情。湯馬士不解,這宗只不過是一宗普通的殺人案,既然犯人也認了罪,為什麼他會有這個表情?

所有證據都指向甸恩為兇手,而羅拔對這一點也是毫不置疑,但自他與對甸恩對話的那天起,他一直覺得甸恩的行為有一種不協調的感覺。他心裹一直思索著一個疑問,「既然他認為自己沒有做錯,為什麼他連聘請辯護律師的意思都沒有?」平時懷著「勝利者」的心態閱讀審訊紀錄的羅拔,不得不承認他這次感到一種「被挑戰」的感覺,這包括他對罪犯行為的認知,更準確地說,是他對人性的認知。

根據他過往多年當警探的經驗,沒有一個神智清醒的人會自願做出一些違背自己利益的事情;那怕一個單槍匹馬到銀行搶劫的匪徒,在一般人眼中看似是一個愚蠢的行為,那個匪徒看到的是犯案後的高風險回報,他只是作出一個符合自己當下利益的選擇而已。他不理解有什麼是值得一名醫生不惜賠上他的前途而坐牢。

些時,湯馬士走到羅拔面前提醒他趕快把甸恩的報告發到檢察官那兒。羅拔點頭應允。當湯馬士準備回自己的座位時,羅拔突然把他叫住:「湯馬士!」見他看著自己,羅拔隨即問道:「你也聽過我與甸恩的對話,你不覺得甸恩的行為很可疑嗎?」

「何解?」原本好奇的湯馬士也耐不住想知為何他這次會前思後想。

「一個人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但願意接受懲罰,單憑這一點你不覺得很奇怪嗎?」羅拔看到湯馬士一臉疑惑,暗示請他繼續。「一個自稱替天行道的人被捉,最低限度會要求請辯護律師,可是他連這個意思都沒有,這說明了什麼?」

「他並不打算辯護?」湯馬士回答。

「更說明他對判決結果毫不在意,不介意接受懲罰。這也是我的疑問所在: 一名醫生願意放棄他自己的前途而坐牢,有什麼是會值得他這樣做呢?」羅拔想了一下,「你還記得他怎樣強調這個社會如何充斥著庸人嗎?一個那麼自負的人怎會甘心情願接受懲罰?」

「羅拔,恕我直言,他是殺人犯這是個不爭的事實,加上你自己也認為他是兇手,知道他為何接受懲罰又可以改變什麼?」

「一個人認為自己做對了事但接受坐牢,這種犯人不是經常可以遇到!」

湯馬士對此感到無語,但羅拔卻喃喃自語「為什麼他會這樣做呢?」

• • •

甸恩一進到審訊室便見到羅拔在等待他,羅拔一看到甸恩便示意他坐下,隨即問:「你今天感覺怎麼樣?」

「你今天找我是為了什麼事?」 甸恩問道。「我上次已經交代了所有你想知的事情……」

「沒有什麼事,只是有些問題想問你而已。」

見甸恩只看著他,羅拔便道:「上次跟你聊完,我一直在想:假如杰斐遜是我的病人,我也做不出你對他所做的。」

羅拔留意到甸恩嘴角忍不住上揚了一秒,然後便恢復那冷淡的神情。

「有一點我不是很明白,」羅拔說,「為了殺一個毫不相識的人而不惜賠上自己的餘生,這個代價未免太大吧?」  

「那就看你所謂的代價是什麼,但是我覺得我可以承擔這個代價,那還有什麼所謂?」甸恩繼續,「做錯事要受懲罰這一話從小聽到大,有很多人認為犯法的代價是坐牢,我卻認為所謂犯法的代價背後只是以喚起恐懼的形式來規範人,那怕是拿到一張罰單,我們不其然會害怕下一次被發告票。 這只不過是社會要人對制度屈服的技倆,說穿了法律只是社會製定的一套權力遊戲而已。」

「所以你便不逃跑來挑戰這個遊戲制度嗎?」

「一個人不可以為了自己認為對的事而堅持到底嗎?」

「就像我剛剛說的,這個代價太大了,沒有一個正常人會像你這樣做得那麼徹底,連辯護的權利也放棄!」

「你用正常人的眼光當然不會理解為什麼一個人會為了自己認為對的事而做得那麼徹底,」甸恩搖著頭說,「不是每人都有按著自己的標準來做決定的勇氣!」

羅拔此時咧嘴而笑,他對甸恩的回應毫不意外。

「老實說,我覺得你是一位很有趣的犯人。」

「怎麼說?」甸恩對羅拔的回答有點不知所措。

「你的行為跟我以前遇見的犯人很不一樣!單憑一個人覺得自己沒有做錯但願意接受懲罰這一點上,我不得不感到好奇!我今天來是想弄清這一點,但我已經得到想要的答案了。」

「是什麼?」甸恩凝視著羅拔那挑釁的神情。

「你真的想聽嗎?」蹺著二郎腿的羅拔問。

甸恩並沒有回答。

羅拔見甸恩在待發言,他便道:「你還記得我們上次的對話嗎?你不斷強調這個社會如何充斥著庸人,一個自負而認為自己沒有做錯的人卻願意接受懲罰,這本來是很奇怪;但是若果接受懲罰反而不會傷害這個人的自尊心,那便是另一回事了。」他這一話令甸恩聽完心裹刺了一下。

見甸恩默不作聲,羅拔便繼續:「你透過坐牢想證明一點:你不會對你所謂的社會採用的恐懼技倆屈服!你說得沒錯,懲罰的原意是透過喚起恐懼來規範人的行為,就是因為當人經歷了這種情感才會有阻威嚇作用。因為你想挑戰這個法律制度,不,再準確點,你想證明你不會對權力屈服。假如你辯護的話,你便是認同並間接地接受現存法律制度!」

羅拔一點讓甸恩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予,「一個人為什麼會不惜一切來想證明自己不會對權力的屈服?因為如果屈服,你的罪行便跟其他人所犯的罪沒有分別,你也跟其他囚犯沒有分別!你不辯護這一招,只是為你自己挽回些許面子的舉動而已!」

雕塑般靜止的甸恩盯著那雙把自己完全看透的眼睛,手心冒汗,腳卻在抖,心裹感到怒火中燒卻說不出話來反駁。審訊室頓時的寂靜把甸恩的赤裸感表露無遺,彷如羅拔把他最後的那塊遮布奪走,那一刻他希望死的是羅拔而不是杰斐遜。當羅拔站起來準備離開時,那張鐵做的椅子也隨著他站起的動作刮著地下,那一陣刺耳聲打破了房間的那種對峙氣氛。 此時甸恩開口問他:「你跟我說這些話的用意是什麼?」

「沒有什麼用意,只是我的一個壞習慣而已。」說完後,羅拔便打開門離去。

• • •

坐在自己工作台的羅拔手上拿著甸恩的檔案閱讀著,正當湯馬士很費解為什麼羅拔會反覆思索甸恩的案件時,他看見羅拔的嘴角微微揚起,把檔案放回原來位置,然後問自己「檢察官的電郵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