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哲學】經濟決定論與多重決定論 | 哲學新媒體
泛哲學

經濟決定論與多重決定論

阿圖塞對馬克思主義的補充
在阿圖塞看來,雖然許多人把「經濟決定論」與馬恩劃上等號,但其實放到馬恩的文本中,這理論卻完全解釋不通,更遑論連恩格斯都自己出來反駁此說。如果要更細緻地分析社會,並理解改變社會的可能何在,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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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人應該聽過「經濟決定論」,亦即經濟決定了一切或萬物的發展方向,故唯一重要的是掌握經濟法則並大力發展經濟。而這樣的學說,又時常被拿來跟馬克思主義劃上等號,彷彿馬克思恩格斯(以下簡稱「馬恩」)主張經濟決定了社會與思想,而且唯有透過經濟才能完全解決社會問題與思想問題。究竟是否如此?二十世紀思想家阿圖塞 (Louis Althusser) 提出了很大的質疑。

「經濟決定論」從何而來?

在探討阿圖塞的論述以前,我們先來看看馬恩究竟為何會被當成經濟決定論者。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中以上下層建築的隱喻來探討社會的結構與推動變革的基礎:

隨著經濟基礎的變更,全部龐大的上層建築也或慢或快地發生變革。在考察這些變革時,必須時刻把下面兩者區別開來:一種是生產的經濟條件方面所發生的物質的、可以用自然科學的精確性指明的變革,一種是人們藉以意識到這個衝突並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藝術的或哲學的,簡言之,意識型態的形式。1

從這段話中我們可以看到,「上層建築」是種種「意識型態的形式」,而「經濟基礎」則被後人理解為相對於「上層建築」的「下層建築」。因此,不僅上層建築立基於下層建築,當經濟基礎改變的時候,法政、宗教、藝術等人文思想亦將隨之變動。這樣看來,的確有經濟決定論的樣子。

所謂經濟決定論,不只是經濟影響一切,精準一點來說,經濟決定論指的是經濟單方面決定了一切。而「決定」則還有「絕對」、「目的論」等含義。那麼,究竟經濟是否決定了萬物呢?

許多讀者應該都對這句話不陌生:「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2這句話出自馬恩合著的《德意志意識型態》。而誠如筆者先前寫的〈什麼是意識型態?〉一文中所說的,馬恩在這文本中的對話者主要是黑格爾與青年黑格爾學派的思想,亦即認為觀念(上層建築)的發展能獨立於物質(經濟基礎、下層建築)之學說,並從意識出發去考察萬物,而不考量意識的基礎。因此,「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的下一句便是:

前一種考察方式從意識出發,把意識看作是有生命的個人。後一種符合現實生活的考察方法則從現實的、有生命的個人本身出發,把意識僅僅看作是他們的意識。3

即便如此,這段話亦多少含有下層建築決定上層建築的意涵。即便馬恩並沒有說上層建築完全受制於下層建築,但許多人皆從〈《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讀到上層建築是隨著經濟基礎的改變而改變,又在《德意志意識型態》中發現上層建築對應到意識與觀念、下層建築對應到「生活」與物質,且「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由此看來,下層建築似乎單方面決定了一切事物。然而,若真如此,思想、意識、法律、文化等是否便不再重要,只要掌握經濟發展即可?4

多重決定論的背景

相較於經濟決定論,阿圖塞提出了多重決定論 (surdétermination)。阿圖塞為何要提出此論述?筆者認為,梳理一下他的時代脈絡也許能對多重決定論的提出有更深刻的認識。

二戰過後,蘇聯成為許多共產主義政黨的領導者,而阿圖塞所屬的法國共產黨(以下簡稱「法共」)亦成為其追隨者。許多人加入法共是因為他們在抵抗納粹佔領時立下許多功勞,因此認為法共是真正有實踐與批判能力的政治組織。然而,在彼時蘇聯領導人史達林進行極權統治與迫害時,法共卻反倒噤聲、沒有表達異議。

Louis Pierre Althusser, 1918-1990
阿圖塞說道,在這種情況下,戰後風行共產主義政黨的極左公式「不是資產階級科學,就是無產階級科學」主宰了所有重思馬克思/主義的可能。彼時的蘇聯處於喊水會結凍的狀態,說「無產階級科學」是什麼就是什麼,沒有人敢提出異議。5阿圖塞稱其為「史達林式的教條主義」(dogmatisme stalinien),而這段期間則是「教條主義的黑夜」。6

這「無產階級科學」究竟是什麼?其中有很多元素,包括在史達林死後,赫魯雪夫在「去史達林化」工作中所表明的:馬克思主義就是人道主義。但還有一個元素,那就是經濟決定論。

對阿圖塞來說,經濟決定論幾乎把馬克思化約為一個無腦的人:既然澈底否定思想的重要性,一切皆由經濟所決定,那麼,馬克思難道都沒在動腦嗎?

針對上述種種問題,阿圖塞提出了種種批判,日後集結在《保衛馬克思》Pour Marx)一書中。阿圖塞想批判蘇聯,亦希望法共能與他站在同一陣線並理解這些問題的重要性,但法共不願這麼做,反倒是阿圖塞反過來被法共批判。阿圖塞因此沮喪地說道:

只要仍是為了揣摩黨的意願而談論或書寫哲學,就注定只能加上一些評語,或是對被捧上天的引言之內部使用提供一些粗劣的變體。7

多重決定論

如前所述,經濟決定論帶來的問題之一,便是忽視經濟以外的一切因素。更有甚者,為了發展經濟,甚至連道德、倫理等「上層建築」的東西都無需顧慮——反正這些東西會隨著經濟基礎的改變而產生變化。8

不過,以經濟決定論理解馬恩的不只是馬恩的後人,在馬恩的時代便有人做此理解。那麼,馬恩是怎麼看待經濟決定論的呢?阿圖塞認為,若先看看恩格斯寫於一八九〇年的一封信,應當會有不少收穫。恩格斯寫道:

根據唯物史觀,歷史過程中的決定性因素歸根到底是現實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無論馬克思或我都從來沒有肯定過比這更多的東西。如果有人在這裡加以歪曲,說經濟因素是唯一決定性的因素,那麼他就是把這個命題變成毫無內容的、抽象的、荒誕無稽的空話。經濟狀況是基礎,但是對歷史鬥爭的進程發聲影響並且在許多情況下主要是決定著這一鬥爭的形式的,還有上層建築的各種因素。9

這裡說的「歷史過程」,簡單來說,指的是社會從古發展至今的過程中經歷的種種事物,而經濟並非扮演這過程中「唯一決定性的因素」。恩格斯以普魯士為例:「普魯士國家也是由於歷史的、歸根到底是經濟的原因而產生出來和發展起來的」,但這並不代表宗教、政治、語言等層面的差異都只是「由經濟的必然性所決定」。10換言之,實際產生影響的,是:

一切因素間的交互作用,而在這種交互作用中歸根到底是經濟運動作為必然的東西通過無窮無盡的偶然事件(即這樣一些事物,它們的內部聯繫是如此疏遠或者是如此難於確定,以致我們可以忘掉這種聯繫,認為這種聯繫並不存在)向前發展。11

阿圖塞認為,恩格斯這封信中的創見就在於「[上層建築的不同元素]一旦開始交互作用,便會產生無限多的效果」。換言之,上層建築的確有其效力(efficace),只是因為其中的聯繫「是如此疏遠或者如此難於確定」,我們才可能認為這種聯繫「不存在」。12

阿圖塞接著補充道:

這種不存在(inexistence)屬於認識論範疇,亦即我們可以將微觀連結「視作」不存在——但這並不代表這些連結不存在,僅能說它對認識來說不存在。13

而既然交互作用一旦開始便會產生無限多的效果,那要追尋出一個「開端」便是不可能的事情:「開端」亦是多重決定所導致的,因為多重決定具有「普世性」。14

舉例來說,某社會之所以會流行某種音樂(上層建築),是因為某時代的物質條件(下層建築)提供了這種音樂的基礎。但這種音樂難道不會反過來影響下層建築嗎?有沒有可能因為很流行,而造成許多人瘋狂搶購專輯、爭相創作類似曲風藉此獲利,或辦多場演奏會、演唱會等等?而這些難道不也會反過來影響經濟嗎?如果會的話,那究竟是上層影響下層,還是下層影響上層?

除此之外,我們還能舉出幾個上層建築的元素來看上層建築不同元素間的交互作用。以法律、道德、教育為例來看上述音樂的例子,如果這音樂的內容(如歌詞)與某時代的主流道德觀不同,那麼,當此類音樂大紅大紫時,該社會的價值觀是否會改變?而教育內容與教育方式是否也會因應價值觀而做出改變(無論這改變是反彈或推廣)?

我們究竟該如何解釋所謂「歸根到底是經濟運動」呢?阿圖塞說道:「無論是一開始還是最後,『歸根到底』從未單獨發生。」15歸根到底之說,僅是分析之便而使其它元素成為「認識論上的不存在」。在現實中,一切皆是多重決定的。

小結

在阿圖塞看來,雖然許多人把「經濟決定論」與馬恩劃上等號,但其實放到馬恩的文本中,這理論卻完全解釋不通,更遑論連恩格斯都自己出來反駁此說。如果要更細緻地分析社會,並理解改變社會的可能何在,那麼,上下層建築之說雖然能提供我們一些線索,卻無法完全從此推敲出下層決定上層,否則便會落入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難題之中。

若要以上下層建築說來分析社會,便會發現,其實上下層建築究竟是哪方決定哪方,其實是無法給出一個確切答案的。無論上或下,皆不是單方面完全決定了對方的走向,而是上、下層建築中的種種元素彼此間的相互作用影響了彼此。因此,這不是「經濟決定論」,而是「多重決定論」。許多讀者應該都聽過某個問題是「結構性」問題。筆者認為,這種將某範疇中的問題延伸至其它範疇中一同處理的做法,雖並非源自阿圖塞,但阿圖塞的多重決定論應也給了我們不少洞見,讓我們更能從結構面來看待事情。

  • 1. 馬克思,1859/2009,〈《政治經濟批判》序言〉,收於《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二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頁 592。
  • 2. 馬克思與恩格斯,1845-6/2009,《德意志意識型態》(節選),收於《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一卷,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頁 525。
  • 3. 同前註。
  • 4. 對此,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 (Maurice Merleau-Ponty) 曾提出相當有力的批判:難道經濟決定論本身不是一種思想嗎?如果是的話,思想中的一環究竟該如何完全排除思想?筆者在此無法細說,待日後有機會再與讀者分享。
  • 5. L. Althusser, 1965/2005, Pour Marx, La Découverte, 12.
  • 6. Ibid., 20-1.
  • 7. « S'il parlait ou écrivait philosophie à l'intention du parti, il était voué aux commentaires, et à de maigres variations à usage interne sur les Célèbres Citations. » Ibid., 18.
  • 8. 審查人賴怡禎提出了個有趣的問題:「是否也有認同經濟決定論並同時顧慮上層建築的可能?(比方說試圖以特定方式改變經濟使道德倫理文化等朝目標改變)認為只有經濟決定一切上層建築似乎似乎不必然表示道德倫理等東西無需顧慮。」筆者認為,若認同經濟決定論,那是不可能同時顧慮上層建築的。如果是因為要改變上層建築而改變經濟,或因為任何動機而改變經濟,那這「因為」已經是思想層面(上層建築)的事了,而上層建築又是完全被下層建築所決定的。那麼,問題仍只在於下層建築。經濟決定論無法解釋此類困境。筆者的這個論點來自梅洛龐蒂(請見註四),希望以後有機會能再更進一步闡述。
  • 9. 恩格斯一八九〇年九月二十一日致約瑟夫・布洛赫(Joseph Bloch)的信,《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卷 37,頁 460。
  • 10. 同前註,頁 461。
  • 11. 同前註。
  • 12. Pour Marx, 118.
  • 13. « Certes cette inexistence est épistémologique (on peut « regarder comme » inexistante la liaison microscopique, - il n'est pas dit qu'elle soit inexistante: mais elle est inexistante pour la connaissance). » Ibid.
  • 14. Ibid., 113.
  • 15. « Ni au premier, ni au dernier instant, l'heure solitaire de la « dernière instance » ne sonne jamais. » Ibid.
翻譯、閱讀、筆耕,是隻超級大書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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