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他者的驅逐:今日的社會、感知與溝通 | 哲學新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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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者的驅逐:今日的社會、感知與溝通

韓炳哲關懷的不只是那些抽象的哲學問題,而是觸及到人的日常生活實踐,例如我們的感知與溝通如何在今日的社會遭到了深刻的改變。追劇、社交媒體、數位化的溝通模式等,這些雖然不屬於傳統哲學所討論的範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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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裔德國學者、柏林藝術大學教授韓炳哲 (Byung-Chul Han) 近些年來逐漸聲名鵲起,受到關注。雖然其作品大多只有百餘頁的篇幅,但他卻能在精簡優美的文風中融入哲學洞見,深刻剖析當代人的生活世界與生存現狀。哲學新媒體已有兩篇文章分別介紹了韓炳哲的《透明社會》(Transparenzgesellschaft) 1以及目前已被翻譯成 17 種語言的《倦怠社會》(Müdigkeitgesellschaft)2本文試圖接續這兩篇文章為讀者介紹韓炳哲的另一部作品《他者的驅逐:今日的社會、感知與溝通》(Die Austreibung des Anderen: Gesellschaft, Wahrnehmung und Kommunikation heute)3

從此一標題我們也可看到,韓炳哲關懷的不只是那些抽象的哲學問題,而是觸及到人的日常生活實踐,例如我們的感知與溝通如何在今日的社會遭到了深刻的改變。追劇、社交媒體、數位化的溝通模式等,這些雖然不屬於傳統哲學所討論的範疇,但卻已鑲嵌進了我們的日常生活並裹挾了我們,而我們卻還不自知。以下,本文將從「同一的恐怖」、「全球化的暴力」以及「數位時代的溝通」三個方面來呈現此書的核心關懷。

同一的恐怖

「同一的恐怖」(Terror des Gleichen,亦可譯作「相同的恐怖」)乃是《他者的驅逐》一書的第一節,它不僅構成了此書的核心,而且也是韓炳哲在眾多書籍中都不斷強調的一個核心觀點。「他者」的概念或許可追溯到黑格爾,黑格爾在對主奴辯證的論述中即強調了他者對自我主體性型塑的必要性。

列維納斯 (Levinas) 在對總體性的形上學的批判中,更強調「他者」是一個陌生的、異質的、無法被統攝到一個體系中的存有者。的確,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個體,都是具有差異性的存在,在不同環境、時代、地域、文化下出生的人也都具有完全不同的觀念、思想或性格。即使是多年的好友我們也未必能完全了解,更不用說社交媒體上的好友或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

然而,這種「他者的否定性今日卻讓位給了同一的肯定性」。4韓炳哲想要表達的是,今日的人們只尋找或只喜歡與自己相同的人或事物,人們不僅不跨出自己的舒適圈去了解與自己異質的人或事物,反而還將他們排除了出去。原因當然在於,與他者的相遇未必是舒適的。

想像一下,與一個觀點完全相左的人溝通、看一部不符合自己口味的電影、嘗試進入一個新的領域,所有這一切都是不舒適的,甚至是痛苦的,然而它們才構成了真正的經驗,一種不重複的經驗。對他者與差異的接近,可以讓我們看到世界未必是以我們想像的方式在運作,也讓我們看到他者與差異並不可被普遍化或被化約進某個總體之中。然而今日,「痛苦讓位給了我喜歡」,5他者的否定性讓位給了同一。

韓炳哲舉了一個很有趣的例子來描述這種「同一的恐怖」如何改變了人們的「感受」,也就是「追劇」 (Binge Watching)。Binge Watching 一詞被柯林斯英文詞典評選為 2015 年的年度語詞,同時也成為了我們如今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然而在大數據以及串流影音媒體的影響下,追劇未必能稱得上是一個自主的選擇。不論是串流影音媒體還是社交媒體都會根據觀看者的瀏覽歷史,整理出觀看者的習慣、偏好,進而向觀看者推送他會喜歡的作品。

你今天也追劇了嗎?
然而這個「依據其偏好向其推送他喜歡的內容」卻是一個不斷強化其偏好而未向他打開差異的同一化過程,人們不斷看著自己喜歡看的東西,而對他者全無興趣。這個例子也完全可以運用到政治場域中,例如我們總是喜歡看某個頻道的政治新聞或政論節目、總是喜歡與政治觀點相同的人分享政治觀點,久而久之,其他頻道的政治新聞就成了「假新聞」,而對於政治觀點不同的人則根本不屑於與之辯論。尋找相同者的過程,正是驅逐他者的過程。韓炳哲特意選擇了 komaglotzen 這個德文詞來表達追劇的狀態,koma 意指昏睡,glotzen 則是呆呆凝視的意思。它不僅生動地描述人追劇時的狀態,更揭示出今日人們的感知模式:人已無法感知與思考那帶給我們新經驗的否定性的他者,而只沉溺在相同的重複之中。

全球化的暴力

毋庸置疑,如今我們已生活在全球化的時代中。全球化讓物資的流動、商品的交易變得比以往更為快捷,也加速了不同地域之間的融合與交流。然而全球化卻也帶來了負面效應,諸如在新自由主義的主導下,剝削與排除構成了全球化的一部分。這種以金錢為衡量標準的做法,一方面展現了全球化產業分工所導致的國家位階的差異,另一方面也使個體的價值僅由生產效率所定義與衡量。

這樣的一個社會被韓炳哲描述為功績社會(「功績」即指「效率」),在其中,效率與金錢取代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取代了那原本不可被取代的他者否定性。由於〈去你的斜槓人生〉與《透明社會的透明人》兩文均已闡述了全球化以及金錢的同一性所帶來的不平等與剝削,因而在此我們不再深入討論。

有趣且值得思考的地方在於,韓炳哲將恐怖主義與極端民族主義同樣歸結為全球化的結果。恐怖主義對他而言,毋寧是「單一性對抗全球性的暴力」。6單一性 (Singularität) 這個概念指涉的就是每個個體的獨一無二與不可化約性,它的對立面正是全球化所象徵的總體性。固然全球化旨在促進各個地區之間的交流與融合,然而在這種融合——或用強烈一點詞「統一」——中,個別區域的文化與宗教的獨特性卻被消弭了。全球化的進程並未將他者視作他者來對待,反而試圖抹滅他者的單一性。

成功的反思
《在成功的反思》中,桑德爾也觀察到川普現象與全球化受害者兩者的密切關係。
除此之外,韓炳哲還認為,全球化進一步加劇了貧富不均。這些貧窮者因為缺乏金錢、缺乏安全感從而被排斥在社會的邊緣,他們需要另一種想象性以建構自己的身份認同,而這種想象性的空間則很容易被民族主義所填充:「全球化產生了一個想象的空間,它喚起了一種真正的暴力」。7這一點可藉由川普的崛起道路獲得說明。川普之所以能在 2016 年跌破所有人的眼鏡當選美國總統,很重要的一點即在於他訴諸於全球化中的那些失意者(農民、勞工),而用民族主義(「美國再次偉大」、「製造業重回美國」)填補這些失意者在現實中的空缺。而當他們成為徹頭徹尾的「川粉」,擁抱一種極端的民族主義或排外性時,現實的暴力也就將上演,如同我們看到今年四月美國國會被川粉支持者衝撞時的場景。

韓炳哲當然並不是在鼓吹恐怖主義與極端民族主義,而是試圖揭示出以新自由主義為主導的全球化中的結構性問題。即使全球化的初衷是好的,然而當全球化不顧個別的差異而試圖將一切都弄得相同/同一時,對它的抵抗就會產生,甚至是以極端的形式呈現出來。

數位時代的溝通

今日的人們生活在一個快速數位化的時代中,不論是溝通、交友、上課均可在數位化的網路空間裡完成。表面上看,它強化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然而在韓炳哲看來,這種「數位化的過度溝通 (Hyperkommunikation)」既摧毀了我們溝通的對象也摧毀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關係 (Beziehung) 被連接 (Verbindung) 取代」。8之所以韓炳哲會這麼說,是因為他認為陌生性本身即屬於人的基本存在屬性,正是因為人的這種陌生性,使得我們與任何他者的交往成為一種寶貴的經驗,因為一個不同的他者可以提供我們新的視角、為我們打開新的世界。

然而在一個資訊與資本快速流動的世界裡,陌生性並不受到歡迎,它反而成為要被排除掉的對象。數位化的時代讓一切都變得透明,從而失去了或者說同一化了每個個體的內在經驗。人與人的溝通變成了「按讚」與「分享」。換言之,即使我們在社群網站上擁有成百上千的好友,然而這卻未必能使我們不那麼孤獨,甚至反而使得我們變得更為孤獨。

數位網路空間帶來的另一個結果就是身體的缺席,如其所說:「數位秩序導致了世界去身體化 (Entkörperlichung) 的增長。今日,身體的交流越來越少了」。9身體的交流指涉的是我們面對一個具有音容笑貌的具體他者,而非在網路空間或透過電腦螢幕所面對的他者。韓炳哲在此強調的是一種具體的「相對」(Gegen) 或「面對面」(Gegenüber),在與他者的具體照面中,他者在刺激著我們、挑戰著我們,他不是被我們對象化的存有者,而是一個帶著音容笑貌的真實他者。然而在網路空間內,一切都被「按讚」或「流量」所取代。它們成為衡量事物價值的標準所在。

線上上課並不等於「教育」,線上辦公也未必就是「工作」
的確,今日的科技已經如此發達,使得疫情時代的我們可以在線上上課、在線上辦公,在線上與他人面對面的相遇。然而即使如此,我們仍然可以感覺到,線上上課並不等於「教育」,線上辦公也未必就是「工作」,這裡仍然缺失了某些東西。(例如對於已經線上上課一年的筆者來說,就急迫地渴望回歸課堂)。對韓炳哲而言,我們缺失的正是與他者身體性的面對面。今日的人們可以在飯桌上各自滑著手機而不展開真誠的交流,努力經營自己在社群媒體上的形象以便獲得跟多的點讚與分享,過濾掉那些不喜歡的言論而沉浸在自戀式的主體性圖像中。數位時代的溝通仿佛不僅沒有拉近人們的距離,還擴大了人們的距離,讓真正的溝通變得支離破碎。

總而言之,在這本百餘頁左右的小書中,韓炳哲以他精微細膩的筆調呈現出他對這個時代的深刻分析。他刻意使文字籠罩一層朦朧的美感,就是為了保留一絲文本的陌生感與不透明感,從而使閱讀成為一種體驗,而非教條式的論述。與陌生他者的相遇,正是今日的我們所缺乏的。

  • 1. 透明社會的透明人
  • 2. 去你的斜槓人生!
  • 3. 簡體中文版將此書翻譯成《他者的消失》事實上並不適切,不論是原本的德文 Austreibung 還是英譯 Expulsion 都有驅逐、排除的意思。換言之,韓炳哲想要強調的並不是他者「消失」了,而是他者被人為的「驅逐」了。
  • 4. Byung-Chul Han: Die Austreibung des Anderen. Gesellschaft, Wahrnehmung und Kommunikation heute. Frankfurt am Main: Fischer, 2016, S. 7.
  • 5. Ibid., S. 10.
  • 6. Ibid., S. 20.
  • 7. Ibid., S. 23.
  • 8. Ibid., S. 52.
  • 9. Ibid., S. 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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