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 年 5 月,景美國中的段考題上的遣詞用字被指出具有「物化」女性的嫌疑,當中也遭受不少的批評。「物化」(reification) 一詞,在使用上帶有負面的意思,通常應用在女性被當作工具、商品來看待。在哲學上,「物化」是一個重要的議題,其涵蓋的範圍更為廣泛。簡單來說,「物化」指涉了一種扭曲人類存在狀態的實踐形式,即把人當做物來看待。這不僅發生在女性身上,也很可能出現在日常的人際互動關係上。
「物化」作為社會哲學重要的議題
依據霍耐特的觀察,在 20 世紀初的德國,「物化」是社會文化批判的重要概念和議題,反映著社會上普遍瀰漫著功利計較的思維以及對他人的冷漠態度。不僅是人與人之間,即使是珍貴的物,亦被當作工具或商品來加以利用。在當時的討論氛圍下,「物化」的意思近似「商品化」,它被視為是分析或診斷社會病症的一個概念。盧卡奇 (György Lukács) 在 1932 年於《歷史與階級意識》正式提出「物化」的概念,他認為「物化」是資本主義對人類社會扭曲的實踐形式。
然而,二戰之後,社會理論學家與哲學家大多檢討納粹屠殺的民主與正義的問題,不再討論社會「物化」的議題。不過,時至今日,霍耐特觀察到四個現象,或可反映出「物化」的議題再次成為社會文化的焦點。
第一個現象是許多中長篇小說的文風和詞彙都揭示出社會上的人,彷若無生命般、毫無感受地面對自己和他人。
第二個現象是許多文化社會學與心理學研究發現,人的主體會基於利益損害的考量而假裝自己擁有感受和願望。也就是說,人的情感和願望是為了趨利避害而服務的。
第三個現象是倫理學或道德哲學會探討「物化」的概念,在這個脈絡下,「物化」牽涉到規範的意義以及許多倫理的議題,它被視為是損害道德或倫理原則的行為。
第四種現象是認知神經科學對人類大腦的研究結果以及相關的社會批評,大腦的研究結果被視為是一種隱含「物化」的態度。這些批判指出,抽離實際的生活脈絡以神經元來解釋人類的情感經驗與行為的意圖,都是把人類視為一種沒有主體經驗的機械或物。
盧卡奇採取馬克思的定義,所謂的「物化」是指「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具有物之性格」。不過,盧卡奇所談的「物化」,主要是「商品化」。嚴格來說,「商品化」是「物化」的一種。「物化」是指採取情感中立的認知模式來看待他者,也就是以一種冷漠、旁觀的態度來看待他者。「商品化」除了有把他者看成「物」的意思之外,還凸顯出一個重要的面向:把他者看成一種商品的利益關係來加以衡量。在這個意義下,人際的交往建立在利益衡量的基礎上,他人對我而言僅僅只是一種可以獲取利益的工具而已。
對盧卡奇而言,「物化」不是一種認知範疇的錯誤(即錯誤地把「人」歸為「物」的範疇),也不是一種倫理原則的違反,而是一種錯誤的實踐形式。「物化」的實踐形式,是由於資本社會中商品交易的普遍化,導致了人類習慣以一種商品交易的模式來看待生活周遭的一切,包括身邊的親朋和物品。換句話說,長期的習慣看待模式培養了一種「物化他者」的錯誤態度。在這樣的一種錯誤的社會實踐下,人對他人、周遭生活不再涉入太多的情感,反而是用一種冷靜的、旁觀的姿態來看待他人與周遭生活,故造成社會上的人際關係出現了嚴重的疏離。
對於資本主義社會產生的情感疏離問題,社會心理學家佛洛姆 (Erich Fromm) 的分析可以補充盧卡奇的觀點。佛洛姆指出:
要討論疏離的問題,必需先談資本主義的一個基本經濟特點,即數量化與抽象化的過程。……現代的商業,無法像過去工匠那樣,以具體而直接的觀察,盤算他的盈利。原料、機器、勞工價格以及產品,都能以同一的金錢價值來表示,因此,在收支平衡表上是可加以比較的,也適於記在收支表上。所有的經濟活動,都必需能夠以數量表示,而唯有收支表能告訴經理,他所做的生意是否賺錢,賺了多少,賺錢的生意對於他才是有意義的商業活動。
以最小的成本獲取最大的利益是資本主義的基本精神,因此數量化與抽象化的思維是一個商業家賴以衡量經濟利益的基本思考模式。但佛洛姆更為深刻地指出這種數量化的過程不會停留在經濟活動,甚至過渡到人的日常生活,包括人與自己、人與物以及人與人的關係。這種現象在 80 年代後注重科技與商業發展的臺灣也是相當普遍的,在資本主義的侵蝕下,一切價值都可以換算成金錢來加以衡量,生活周遭的一切都能夠數據化、數量化被加以鑑定,包括一個人的工作能力、成就、地位、名分等等,甚至藝術作品也免不了成為金錢的奴隸,這種計算性思維也逐漸滲透到人際關係裡,人與人之間因為利益關係的計算而變得複雜。
霍耐特指出,人以冷靜的、情感中立的旁觀者態度來看待他人和世界,稱之為「旁觀者觀點」,這樣的一種「觀點」往往成為人與人之間溝通的障礙。對比之下,「參與者觀點」(Teilnehmerperspektive) 則是強調人類的主體是參與著社會生活的,並且能夠設身處地站在對方的觀點來思考他人的想法、企圖或行為。而疏離的旁觀態度則會造成人際活動中理性的聯繫斷裂,使得雙方無法理解彼此。因此,在對他者行為的理解上,參與者的觀點具有生活實踐的優位性。
「承認」的實踐形式
霍耐特也討論海德格 (Martin Heidegger) 對於認識主體能夠在毫無涉入情感的情況下中立地、客觀地掌握世界這一想法提出批評。海德格認為,世界是不斷向主體開啟意義的過程,也是人類實踐的領域,人類與世界具有「相連的存在結構」(die Struktur einer solcher praktischen Bezogenheit),這樣的存在結構稱之為「掛念」(Sorge)。
海德格提出的,是一種與世界「共感參與」的實踐方式,霍耐特補充說:「在此種關於人類行動的預設中,主體不只是中立地將外在現實視為認知客體,而是帶著存在之關注 (existentielle Interesse) 將自身關聯於世,而外在世界也會就實質的意義向人開啟。」
依據杜威,人在與外在世界互動經驗裡,會展現一種獨特的原初質性,在這樣的一種整全經驗裡,無法將情感、認知、意志區分。也就是說,在最初的經驗裡,人的行動是以一種相互關聯、整全的、徹底投入、參與的肯認態度來聯繫自己與世界,霍耐特稱之為「承認」:
我將會把這種聯繫自我與世界的原初形式 (urspüngliche Form der Weltbezogenheit) ,稱之為「承認」;關於這個概念,暫時我只強調一點,就是當我們在行動中建立起自身與世界的聯繫時,最初並不是採取情感中立的認識態度。相反地,伴隨我們的行動的是一種肯認的、具有存在意義的關心掛念;我們自始就必須時時承認接受周遭世界有其自身內蘊的價值,也正因其身有價值,才會使我們對自己與世界的關係感到掛念擔憂。就此而言,「承認」概念在最根本的層面上,不僅跟杜威「實踐之投入」、也跟海德格的「掛念」及盧卡奇的「共感參與」有著同樣的思路,即,人類對周遭世界所抱持的存在之關注具有一種先在性,並在我們對萬物自身意義與價值之經驗中得到滋養。所謂承認的態度,就是肯認其他人或事物在我們生命開展過程中所具有之意義。
「承認」既然是聯繫自我與世界的原初形式,那麼良好的實踐、未被扭曲的形式應該是自我與他者、世界處於共感、參與其中的關係,惟有在情感上已經涉入其中、對他者的情感能夠有所回應,才能夠真正了解他者。就此而言,比起客觀化的認知模式,承認具有優位性。
「物化」是「對承認之遺忘」
在最根本的原初關係上,人對他者、外在事物是承認的實踐形式,但隨著市場化、商品化的思維,在社會上人們逐漸將他者物化。霍耐特認為,「物化」不僅僅只是在情感上中立、以客觀的態度來觀看人事物,而是遺忘了承認具有優先性的關係,他以「對承認之遺忘」來重新界定「物化」的概念:
我想要以這種「遺忘」或「失憶」,作為重新界定「物化」概念最重要的關鍵:一旦我們在認識的過程中遺忘了認識活動自身其實有賴於對他者採取承認的態度,我們便會發展出一種傾向,將其他人僅僅視為無感受之客體。此處我用「純然的客體」、甚或「物」這些概念所要表達的是,在遺忘與失憶中我們也失去了原有的能力,我們不再能不假思索直接理解,他人的行為表達是在要求我作出回應;儘管在認知上我們確實仍有能力覺知人類的各種表達,但我們卻缺少一種緊密相繫的感受,而唯有此種感受能使我們被所覺知之事物感染打動。
霍耐特強調,對承認之遺忘並不是完全在意識上徹底遺忘了承認,而是對承認的「注意力弱化」,就像把「承認」慢慢地退入到背景中而從視野中淡出,行動者不再注意到認識活動的可能性其實是奠基在承認的優位性上。他指出,造成對「承認」注意力弱化的原因有二,一種是行動者之內在條件所決定的,被主體所認知的對象在某個面向的目的被過度強化了,如過於或只把焦點放在對某人在市場上的價值(如在奴隸制度下,健壯身體的人可以賣到好價錢),而忽視了他更為原初的存在意義:他生而為人的人格特質。
另一種原因則是外在條件決定,包括社會上存在的偏見、僵化思維、追求功利化的價值等等,這些外在條件會影響很多人選擇性地對某些社會事實採取特定的詮釋、理解傾向,以至於失去了對他人存在之關切。
上述的兩種原因,都是導致社會上發生物化他者的過程。換言之,要避免物化他者的發生,關鍵在於要承認他者,即注意到自我與他者是一種共感參與、涉入其中的實踐形式,並且在認識上具有優位性。也唯有能夠在情感上可以感受、回應他者,才能夠真正了解他者,這樣的關係模式是一種非化約的實踐模式。
結語
一般在社會學的界定,所謂的物化他者是指把他者化約為非人的存在模式(如物或商品),但霍耐特則把承認理論放進入,以「對承認之遺忘」來界定「物化」,一方面對物化的概念進行了更為深入的分析與批判,一方面則指示出承認他者的重要性。特別是與他者互動與溝通,不僅僅是需要理智的、客觀的採取他者的視角,還必須感受到他者的情感。只有在感性與理性上都參與到他者的世界,經驗到他者對我的生命展開過程所具有的意義,以一肯認的態度來遭遇他者,真正的理解才能得以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