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發生於西元 1941 年 5 月德國特里爾,這段時期德法處於停戰期
「這個牢房裡的囚犯和馬里奧在哪裡?」 一個納粹高級軍官用德語喊道:「為什麼牢房的大閘是敞開的?」
「報告長官,守衛報告說,馬里奧和犯人逃脫了!」另一名士兵回答說。
「那個犯人怎麼從營裡逃出去?」高級軍官喊道。
「報告長官,馬里奧說服了警衛,囚犯只是一個平民,不是法國軍隊的一部分,因為他有視疾,這使他不可能被徵募為士兵,然後馬里奧開卡車護送了犯人出營。」士兵回答。
「聽着,這個事件必須保持在我們和守衛之間,這是對我們軍隊一種恥辱,如果被散播出去,後果將是無法想像。」 那名高級軍官警告他的下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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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馬里奧開車時,他不斷回憶與薩特的對話,薩特說的每一句話都讓他難以忘記。經過漫長的車程,馬里奧決定在一家小旅館借宿一宵。他走進房間後,躺在床上,然後閉上眼睛,在腦海裡好好整理一下過去幾天發生了什麼。
過去幾天對馬里奧是一次震驚的經歷。他的一名同事被發現是法軍派來的間諜,然後被送到一個囚禁着所有法國戰俘的地牢內的一個審訊室。當時,作為在地牢唯一的守衛,馬里奧目睹了整個過程,正當他在納悶發生什麼,他已經被一名高級官員召喚到審訊室。那是他第一次被召到審訊室,他一踏進就感受到一股令人心寒的氛圍。那名間諜被捆綁在一張椅子上,該名高級官員身高六尺,制服筆挺,站在間諜的前面,雙手放在後腰,發出一股令人恐懼的氣勢。
「法軍要打算偷襲嗎?」 該名官員用冷酷無情的語氣問道。
審訊室一片寂靜。經過多番施刑盤問,軍官終於對審訊進展失去耐性,心知要求內奸提供情報是徒勞的,他對馬里奧示意把內奸處決。
「嘭!嘭!」 幾聲槍聲迴響着整個地牢。
在馬里奧的夜班期間,他不斷回想起發生在審訊室的事情,那名間諜被處決的情形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記憶裡。每當屍體的畫面在他的腦海浮現,他心裡不禁受到良心責備。一般的士兵加入納粹德軍是因為出於對大德國帝國抱有狂熱的幻想。與他的其他同事不一樣,馬里奧在當兵之前,靠偷食物維生,成為士兵只是希望不用三餐捱餓。在今天之前,他不會料到他會有親身殺人的機會。從他當兵以來,他總是抱有一種心態,只要他遠離戰場,他就永遠不需要面對各種能夠對一個人造成的痛苦。
「我怎麼可能這樣做......上帝請原諒我的罪!」他多次向自己低聲說。
當他受到良心責備而感到內疚,有人突然從一個牢房對他說:「把上帝忘記!他才不在乎今天在審訊室發生了什麼。你的事情得要自己去面對!」
馬里奧朝着來自這個人的聲音的方向看,一個年約三十中,個子不高的男人坐在牢房地上,帶着一副圓框眼鏡,眼鏡後面有一雙同時往兩個方向看的,給人散漫感覺的眼睛。儘管他毫無疑問長相醜陋,他散發出一股獨特的,難以形容的自信,令人願意與他互動。
「薩特先生,這麽晚還醒着。」 馬里奧回過神來對薩特說。
「今天下午在審訊室發生了什麼事?」
馬里奧沉靜了差不多一分鐘才回答:「我殺了人!我是殺人犯!」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薩特追問下去。
「今天軍隊裡面有一名士兵被揭穿其身份是法軍派來的間諜,上級把他帶進審訊室審問關於敵方的情報,看看他們是否會發動突然襲擊。可是……」說到這裡,處決的畫面又在馬里奧的腦海湧現,他突然覺得雙腳乏力,手不停在抖,儘管如些他硬撐下去把話說完:「他的意志完全被低估,怎樣被折磨也不說,上級最後也失去耐性,命令我把他處決。我沒有選擇,只好服從命令。」
薩特沒有對馬里奧是劊子手感到驚訝。在他記憶中,馬里奧從來沒有以不尊重的方式來對待所有這些法國戰俘。唯一發生的時候是當更高級別的軍官來巡查以外,他要以這些表現來說服他的上司,他有在緊守崗位,如果不是,他一般都會對這些戰俘深覺同情。從馬里奧被召到審訊室的那一刻起,薩特直覺地知道他進去後會變得不一樣。
「你向神祈求寬恕是徒勞的!當你服從你的上級命令的那一刻,你已經選擇謀殺那個人!」
馬里奧反駁:「我只是服從上級命令!如果我……」
「你可以選擇不服從,」薩特立刻插話,「既然你已經殺了那個人,你需要為你的行為負上責任!」
馬里奧對薩特的回應感到納悶多於內疚,他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因為他不理解在這種情況下不服從會如何使他受益。在短暫的沉默之後,馬里奧恢復了談話:「你是說如果我選擇不服從,例如射殺我的上司,我會比現在好過點嗎?」
「不是,恰恰相反!無論如何,你都會作出一個困難的選擇,假如你違抗命令並選擇辭職,你的下場將會和那名間諜一樣,因為你的不服從將被視為對軍隊的恥辱;如果你選擇射殺你的上司,結果不會有任何不同。」
「如果我做出的選擇沒有區別,為什麼我服從上級命令會那麽要緊?」
「無論你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它們在內容上是沒有區別。因為沒有一條道德戒條會給你一個明確的答案,告訴你怎樣選,你最後得要靠自己去選,並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問題是當你作出選擇後,你逃避責任!如果你沒有逃避責任,你應該默默承擔殺人的後果。」
「我沒有選擇開槍,我是被迫的!你剛剛不就是說,無論如何我都會在一個困難的情況!」 馬里奧企圖為自己辯護。
「我的確是說過,儘管如些,那也不代表你沒有選擇權,因為你是執行命令的人!」
「你想在暗示什麼?」
「絕對自由!」
「在那個情況底下,還談什麼自由?」
「我們每個人都生來是自由,這裡所指得不是物理上的自由,而是意識上的自由!只要我們願意,我們可以隨時打破任何規範!」 薩特很激動地說。
「任何規範?」 馬里奧很質疑地問。
「沒有錯!」 薩特用很肯定的語氣回答。
馬里奧陷入了短暫的無語,並對自己想着「這是我聽過最大膽的話!」 薩特的言論完全使他感到不安。兒時在一個天主教孤兒院度過童年的他,相信有一個神聖的立法者,冥冥之中掌管整個宇宙,衪定下來的道德規範沒有人會敢違反。薩特的話對他有很大的衝擊。雖然他沒有完全理解薩特所說的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但他可以模糊地感覺到薩特心裡在想一些非常激進的東西。
「那你是說道德規範根本沒用?」 馬里奧反問薩特。
「從對與錯的角度來理解我們的行動,只會讓人愈來愈逃避自由!」
「你口中一直說的自由到底是什麼的一回事,你是怎樣得出這個結論?」
「你有想過為什麼你會存在嗎?」
馬里奧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他的腦袋突然空了一下,然後回答:「神創造我們。」
「我信得剛好相反。我們每個人的存在只是一種偶然!如果我們把我們為什麼會存在這個問題追問下去,就發現我們的出生是沒有任何理由。既然我們偶然地存在,存在本身是荒謬的,沒有意義的。這表示我們就沒有任何預定的價值或概念,將定義我們是誰,價值或意義得要靠我們自己創造。我們的存在好比一個畫家在紙上畫一幅自畫像,在畫之前,紙張理應是空白的。這跟我們自身一樣,沒有人剛出生,便知道他們是一個怎麼的人,直到我們與物質世界互動,並認識自己,我們才定義自己是誰,最終會成為什麼樣的自畫像就是自己選擇的結果。不論怎樣,我們要為自己在這個世界做的一切負責。自由就是讓我們自我創造的基礎。」
「一個很有意思的理論,可是作為一名有神論者,我完全不同意你所說的。我不相信我的存在是一種純粹的偶然,我相信一切都在上帝的計劃裡面,包括我的生命!如果我不能同意這一點,你的理論就不能成立!」
「的確沒錯,人是自由這個結論確實從存在的偶然性推論出來,然而,你不能否認你選擇相信上帝,仍然需要透過與世界互動後,才可以得出來的決定!」
薩特的每一個回應都在挑戰他的世界觀,薩特越談到自由和選擇,馬里奧越感到需要替他的信仰辯護。「根據你剛才的描述,這是一個世界觀允許人們做任何他們想要的,按照人的劣根性,沒有道德的約束,人會任意妄為。因此,接下來是沒有道德,這個結果顯然是不能接受!」
「每當我向其他人提出這個世界觀,這是我在過去遇到的典型的指控。也許,我需要先澄清一下,我才能繼續。」 薩特閉上眼睛,組織他的想法,然後他再次說出:「我們做任何我們想要的是不可能的。我們唯一不能做的一件事就是不作選擇!今天審訊室裡的事件可以說明這一點。當你的上級命令你開槍,你能不能在這種情況下不選擇?如果你拒絕選擇,它本身已經構成一個選擇,這將會把你的命送掉……做出選擇是不可避免的!」
當薩特看到馬里奧的眼睛仍然固定在他身上,然後他繼續說:「你對對與錯之間的準則消除了覺得不能接受的原因,是因為你已經習慣按照這些準則作選擇。從非黑即白的角度來理解我們的行動只會模糊掉我們的自由意識,從而允許人們逃避做決定的自由。道德倫理規範提供的是每個人都可以遵守的客觀標準。然而,我當需要做一個困難的選擇時,難免會有一些衝突的感覺,你面對的心理掙扎正好說明這一點!他們所要做的只是按照這些標準作選擇,便可以避免所有這些衝突的感覺。說到底這只是一種自我欺騙的形式!當我提到自由就是我們自我創造的基礎時,我的意思是,人類在自我創造的過程中,不斷面向未來,通過抉擇的形式,呈現了人的無限的可能性,並超越了這些客觀標準的限制。當你拉動扳機的那一刻,儘管你知道殺人是錯的,你還不是沒有管到什麼道德規範,就把那個間諜射殺啦嗎?」
聽完薩特的一番話後,馬里奧突然覺得一個沉重的責任落在他的身上。「他說得沒錯, 那個人死於我自己的選擇!」這個念頭和躺在椅子上的屍體他的腦海中閃了一秒鐘,然後突然發出一聲:「我沒有選擇這條路!我只是服從命令而已!如果你在我的處境,你也會做同樣的事!因為,你在那種情況下,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就是服從!」
薩特對他的歇斯底里反應並不感到驚訝,他心裡在想:「一旦我們意識到我們被迫使接受人是自由,對自由感到排斥是理所當然,它所帶來的後果太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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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馬里奧一醒來就繼續趕路。在路上,他偶然經過一家的天主教孤兒院。看到建築物的旁邊,立了一個聖母雕像,看到這個雕像立刻勾起他的童年記憶。「上帝會對你的生命自有安排,你要保持對祂有信心!」每當馬里奧遇到困難時,修女們總會這樣安慰他。每次聽完都覺得心裡有底、很放鬆。然而,這句話對他突然變得很陌生。就像一艘浮船在無邊的大海中漂浮,與薩特的對話把他所有任何可以用來導航的工具沒收, 現在只能依靠自己的心作為指南。他突然把車停到路邊的一棵樹,他下了車,把他從孤兒院的第一天帶在身上的十字架,掛在樹的樹枝上。此時, 他想起了薩特在離開之前跟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我們是痛苦,因為我們是自由!」
後記
法國二十世紀,存在主義哲學家。他的存在主義哲學主要提倡的是:存在先於本質、人是絕對自由,和存在是荒謬。本故事是虛構小說,裡面的對話則是參考他的《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而編寫。這本書是關於他對存在主義所受到的一些指責作出答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