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的雅典〉第 6 集:踏上旅途 | 哲學新媒體

〈那些年的雅典〉第 6 集:踏上旅途

亞里斯多德又翹課了。

自從與鬼魂在迷霧森林討論過關於生命的話題,亞里斯多德覺得這自稱為柏拉圖的青春的鬼魂實在是值得交的朋友。他們年紀輕輕,興趣相投,竟在不算長的幾次交流中成為了知心的同伴。自此之後,亞里斯多德也不顧年老柏拉圖的多次羞辱性的訓斥,也忘了要向柏拉圖道歉的事,不時翹課與鬼魂在雅典城中遊玩。

今天他們到市集參加大酒神節的慶典。平日已經非常繁華的雅典市集今天顯得更熱鬧了。商人們販賣著來自東方強國波斯的葡萄酒,來自埃及的陶瓷酒瓶,還有各種各樣的奇珍異獸。白頭髮的,黑頭髮的,喝酒的,不喝酒的,恰恰都聚集在這裏。地上早躺滿了酒醉的人。人們身上五顏六色的衣服把本來骯髒而平凡的市集化成一個立體的萬花筒。從遠處的山上看過來,就會清楚地看到不同顏色在交替盛放,在熱鬧的音樂下,顯得像專業舞者揮動的彩綾。

亞里斯多德穿上輕便的服裝,與鬼魂並肩走在市集中。這時候,鬼魂的實力已經比起上次見面又有所增強了。現在它懂得在人面前收斂自己的氣息,使除亞里斯多德以外的人看不到半透明的自己,才不致引起恐慌。亞里斯多德兩手和背包裏都充滿著着食肆免費送的食物和美酒,嘴塞得滿滿的。

「我們幾天前不是在迷霧森林說過有關生命的事嗎。我忽然有一個新想法。」亞里斯多德一邊在狂吞猛吃右手中的烤肉,痛飲左手瓶中的酒,一邊對鬼魂說。

「那想法是什麼呢?」鬼魂問。

亞里斯多德幾碗酒下肚,思想開始變得天馬行空起來。他說:「你看看面前的烤肉。這一來自一頭有生命的豬,也就是說,這肉曾經是一生命體的一部分。但經過切割和烹調後,這一片肉卻化成了死物,再不會擁有生命了。你覺得,那中間是有生命之物轉換成死物的,到底是甚麼?」

「這問題我無法回答。但是,你能確定桌上的菜餚都沒有擁有生命嗎?」鬼魂說。

「我想起小時候曾在馬其頓的皇宮見過在因傷口化膿而被逼要截肢的士兵。他告訴我,把手切下來之後,雖然截肢的切口仍然疼痛,但之前本條手臂化膿的嘔心感覺總算是不再有了。顯然他在對我說話的時候是擁有生命的。如果我們認同思想是不可被分割的,那麼他那快要腐爛的,並已被截下的手臂不可能擁有思想。而思想作為人類生命的一個不可缺少的特徵,思想存在的地方也自然是作為人類的生命體的地方。因此,那條手臂不可能擁有人類的生命。」亞里斯多德一邊說,一邊把小麥酒咕嘟咕嘟地灌下喉嚨。

「你這般說法,是不是在說手臂其實只是擁有生命的人的一個附屬品?也就是說,手臂是因連繫在擁有生命的人的身上,所以才被人約定俗成地認為是生命的一部分。要是離開了擁有生命的人的身體,手臂也不再擁有生命。」鬼魂說。

「這個當然了。話說回來,你三言兩語就清晰地表達了我真正想說的話,真厲害!」亞里斯多德興奮地拍打桌子,然後又喝了兩碗酒。

「那麼讓我繼續說下去吧。若果我們能接受手臂是作為被稱爲『人』的生命體的附屬品,那麼我們自然也可以稱腳為生命的附屬品。如此類推,人的身體每一個部分也可以被稱爲是附屬品。也就是說,我們整個身體也不過是附屬品罷了。因此,最後剩下的只會是我們的思想。既不會感知,亦不會生長,只有純粹的思想!只有這一部分能作為人的生命的本體。因此,每個人其實都只是一個會思考的東西,僅此而已。」鬼魂說。他的見解顯然和亞里斯多德不一樣。亞里斯多德偏向認為生命是必須基於物質的基礎上,而鬼魂認為生命和人的自我身份應該純粹是心靈上的。

「喂喂我想你這進展得太快了。這樣的事我們可不能證實!我以前曾經見過因得罪皇室而被處以死刑的下人。頭都斷了眼睛卻仍然一張一閉的在動。我想在那一刻,他肯定在回想著自己的一生吧。」亞里斯多德少有地打斷鬼魂說話。他對人輕視物質的世界從來總是不敢苟同。

他接著說:「如果說,生命的本體就在頭殼裡面呢?如果我們的思想就存在腦中呢?那麼,假設人不會因失血而死,如果把一個人的腦部逐步切除,到底那個可憐人的思想可以維持到什麼時候呢?如果說認同你的觀點等於認同把一個人磨成粉末都不足使他失去生命,那麼我對你的觀點不敢恭維。我們決不能斷言我們其實全都只是沒有物質,空具思想的東西!你的論據並不能證明思想不是依賴肉體而存在——思想和肉體有可能以某種『複合』的方式存在!」在五六分酒意下,亞里斯多德感到自己的思想如快馬般奔騰,想到很多自己未有想過的東西。

「我想你的憂慮是不必要的。你忘記了嗎?我們已經認同了思想是不會分開存在的。而所有物質性的東西都能被分割。因此,思想不可能存在於物質性的東西之中。既然除思想以外,人的生命並沒有其他必要的特徵,那麼生命這東西本身也一定不是物質性的。」鬼魂一口咬定地提出新的辯論。

對此,亞里斯多德這時想不出反駁的方法。但他感到自己已經掌握到一點線索了。那關鍵在於「複合」的概念——兩樣不同性質的東西可以在一樣單一的「複合物」當中存在,就像房屋的設計與建造房屋用的磚瓦同時被表現在現實的房屋完成品當中一樣。假設他的構想沒有錯,那麼思想和肉體是能夠共同作為生命的「因」,而他們的「複合物」就是作為「生命體」的人了。如果這樣說,那麼鬼魂所說的「每個人都只是一個會思考的東西」也就不能證明任何事了。

「因為我未能反駁你這個論據,我暫時只好認輸。此刻雖然我滿腦子的思緒迅速游走著,我依然找不到完美的結論。我覺得自己的構想差了一點點詞彙,使我的思考起來不方便。」亞里斯多德抱怨著説,好像很不服氣。

「其實我也發現我們探討問題的方式沒什麼效率。這是我們之間一個嚴重的問題,也是我們進步空間最大的地方!希望當我記憶恢復後能發現更便捷有效率的思考方法吧。」

「對!從你的記憶之中,我們可以觀察到你從前與蘇格拉底學習的過程,並學習他們的思考方法。這比在學院聽那糟老頭講課有趣太多了。話說,我們說了這麼久,也是時候感受一下慶典的氣氛了。」亞里斯多德醉眼薰薰地說。

談完一輪正經話,雖然是挺有趣的,但重複同樣的話題,個性急躁的亞里斯多德和鬼魂都有點悶了。正巧參與慶典的人們喝得差不多。隨著演奏樂隊的音樂漸漸進入高潮,人們紛紛站起來勁歌熱舞。年青的男女們在市集的繁華中雙雙配起來起舞。在笑語盈盈,卿卿我我的酒香中,亞里斯多德也感受到一股年輕的衝動,跳起來尖叫狂歡。旁邊一個高大,身材火辣的女孩在這時拉起了亞里斯多德的手,也到了市集中心牽著手跳舞。

見狀,鬼魂慢慢融入了空氣之中,苦笑著說:「這重色輕友的傢伙......」


 

回到學院的大門,已經是晚上了。

鬼魂在慶典結束後就悄悄的不見蹤影了。亞里斯多德行走在這條這年來走過無數次的回宿舍的路,就已還未退盡,心中豪情萬丈。自從遇到鬼魂,他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求知慾飛速增長。他覺得,即時年老的柏拉圖多麼討厭他為難他,他也能夠挺下來的。

差不多到達時,亞里斯多德發現在宿舍前黑壓壓的一片,竟滿滿是人。走近一看,只見全學院的學生都聚集在那裡,而年老的老師柏拉圖則站在他們前面,望著亞里斯多德的方向,神情嚴肅。

目光對上的一刻,柏拉圖發言了:「亞里斯多德!想不到我多番訓戒你,你仍然不肯悔改,今天已經是你這幾天內第三天逃學了!縱使你父親對我有恩,我今天也必須要你退學。從今日開始,你將不再是柏拉圖學院的學生!」把學生踢出校,在柏拉圖學院實是首例。柏拉圖身後的學生們聽到這事,紛紛開始與身邊的人輕聲討論,掀起了一場哄動。亞里斯多德感受著眾人刺眼的目光,一時無言以對。

這老頭這次真是狠心!驚聞「噩耗」,亞里斯多德在心裡暗暗把柏拉圖的祖宗罵了個上千遍。他也懶得自討沒趣,乘著酒意,沒有和柏拉圖辯駁,甚至連簡單的回應對沒有就匆匆繞過指手劃腳的人群住自己房間收拾物事。這不敬的舉動自然又引起柏拉圖的斥罵和其他學生的騷動。但亞里斯多德全都沒理會。

收拾東西時,亞里斯多德驚訝地發現自己不僅沒有失落,反而感到一絲久違的解脫和自由。也許,自己根本從來沒有在意過這學院。父親臨終希望他跟柏拉圖學習的叮嚀,就只好把它忘記了。他一直所想要的,只不過是一個快樂的人生。他相信,離開學院後,無論他到哪裏去,他只要每天都能學到新的東西,他自然就能快樂地活下去。更何況,決少針對和冷言冷語的世界,亞里斯多德可是無任歡迎。

可惜的是,那半透明的傢伙下次再從石柱旁出現後,再也看不到我了。亞里斯多德想起鬼魂,嘆了口氣。那是多麼難得的,志同道合的好友啊。想不到剛才一別就在不能相見了。但亞里斯多德只猶豫了一剎,然後就繼續拿著大包小包的,無視仍在宿舍門前的柏拉圖與眾人,默默地走向學院的大門。

「亞里斯多德,等等我——」這時候,鬼魂竟然不知從那裡又冒出來了,氣喘著説:「發生的事我都知道了,我要跟著你走!但是,你要答應我,總有一天我們還是要回來的。在我重奪肉體的那一天!」

「我就怕我走了再見不著你呢。你要跟我走的話,我們現在就起程吧。我以後還需要你教曉我各種東西呢!」亞里斯多德裝著拍了拍鬼魂的肩膀。雖然碰不到,但鬼魂依然向亞里斯多德投以感激的目光。

看不到鬼魂的柏拉圖和學院其他學生看著亞里斯多德一邊對著空氣自言自語,一邊沿著下山的路離開,驚訝得面面相覷,沒有人說得出一句話。


 

之後過了好幾天,亞里斯多德發現自己已經開始忘記被退學的事。他與鬼魂日以繼夜地流連在雅典城的每一個角落,有時睡在田裡的地上,有時睡在人家的屋頂上,談著不一定有關哲學的話題。有時候看著鬼魂,亞里斯多德甚至覺得,眼前這半透明的英俊臉龐與教室中那處處針對自己的大餅臉漸漸重疊,化成一張抽象的臉孔。他以為可以用眼睛去仔細察看那臉孔,卻發現隨自己目光到處,那臉孔就像小時候堆砌的沙丘般隨風而散。

「對了——」鬼魂的聲音忽然滲透進亞里士多德的心靈:「其實,你會被人開除學籍,終歸是我的錯。要是你沒有每天出來陪我說話,這是肯定不會發生的。」

「不對!事實上,與你聊著天度過這幾天,是我在過去一整年中過得最開心的時間。柏拉圖學院,呸!我才不稀罕呢!我相信,憑我們自己的力量也一定可以獲得比那死老頭更多的知識!在我終於勝過他的一天,我一定會回來這學院,在他眾多學生面前證明他不足以為人師表!」亞里斯多德緊握著拳頭說。

「你果然是一個記仇的人......」頓了一頓,鬼魂又說:「我要說的是,要是你真不嫌幫助我麻煩,其實還是那件事:你只要掌握足夠的知識,就能夠通過與我交談刺激我的記憶和能力恢復。那將是對我最好的禮物。我相信,我們總有一天將擁有足夠的知識與力量使我重新支配屬於我的身體!到那時候,我會用你最恨的那把老邁的聲音在人前好好表揚你,洗脫你今天的屈辱!只是,這一天可能不會在短期內成為可能吧。」

「好!就這麼辦!兩個好朋友,就是兩個會互相為對方著想的人!就這樣吧,我們在未來,不管是一天,一個月,還是一年,十年,不管用什麼方法,都要盡全力讓你重新獲得屬於自己的記憶和身體,也讓我學習到世上包羅萬有的知識,成為比柏拉圖更優秀的哲學家!就從此刻開始!」

「好耶!」鬼魂附和著說。

就這樣,在雅典城金碧輝煌的陽光照耀下,一個人和一隻鬼魂踏上了追尋知識的旅途。這條路注定艱險而充滿不確定性。可幸的是,年輕的他們根本沒有害怕失去的東西。